親字出馬──2010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集(售完)
曾經有他的那座島嶼 /何致和
沒想到這麼簡單就來了。

電話訂房,買張船票,在吊床般輕搖的渡輪睡上一覺。跟著東方海面初升的朝陽,她來到了這座島嶼。

一個人,一個背包,一台小相機。早想找個小島放鬆一下了,但公司需要她處理的事太多。多年資歷累積起來的三十天年假,就像會議室掛的那幅印象派田園油畫,始終是看得到走不進的美麗風景。島不大,距離不遠,剛好適合週休二日走走。

但是今天不是週末。才剛下船,行動電話便響了。是助理打來的。
 

「總監,抱歉一大早打給妳。都是企畫部的小高啦,要我無論如何都得跟妳敲一個通告……」

「我不在台灣。」她打斷對方。

電話那端傳來年輕女孩的驚呼。「那……那妳在哪裡?」

她抬頭,看著碼頭旁崖壁上幾個紅色大字。「中柱港,」她輕聲說:「我剛到東引。」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東引,卻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覺,彷彿以前來過這個地方。她拿起相機,拍攝港灣對面綠綠的矮山和藍藍的海水。觀景窗裡不時有海鷗掠過,打亂她的構圖。她覺得有趣極了,開始有了度假的心情。

當年他下船踏上這座島嶼,心情一定不是這樣吧?她想起快二十年前的往事。那年她十九歲,大她三歲的他剃掉長髮,穿上草綠服,來不及向她道別就和一群人被送來這座小島。他寫給她的信上從來沒提過這裡有這麼多海鷗。他忘了她喜歡鳥嗎?還是情緒壞到沒發現島上有這麼一群可愛生物?

她坐上民宿主人的廂型車。車上另有兩個女生,年紀大概只有她的一半,妝畫得卻有她兩倍濃。碼頭到民宿短短幾分鐘車程,兩個女生的嘴和引擎一樣一發動便再也沒停過,吱喳不停追問開車的大叔。「在這裡當兵苦不苦呀?」「他們一定要等到假日才能出來嗎?」她聽出這兩個女生本來並不認識,是因為男友都在島上當兵,同樣以「站崗的女人」身分在網路認識,才約好九三軍人節這天一起來「衝島休」—飄洋過海而來,只求一日完整相聚。

再怎麼苦也不比當年啊。她心想,但沒拿這種話掃她們的興。她不知道現在當兵有沒有比較輕鬆,只知道以前等待的苦,可不是眼前的女孩可以想像的。一年十個月只能回來兩次呀。一次回來七天,接下來又是漫長半年只能靠寫信和公共電話連絡的日子。那時可沒有手機臉書部落格即時通啊。

在島上村落的街巷中閒逛,聽不見車聲人聲喧鬧,時光像石塊般一顆顆壘起,封存在隨處可見的古厝中。她依著導覽地圖,逛了幾個景點。燈塔、一線天、安東坑道、燕秀潮音。她來對地方了,她這麼想。這是個安安靜靜的島嶼,是一座大自然打造的道場,可以讓自己的心靈在此好好沉靜休憩。

唯一的騷擾,仍是來自她袋裡電話的鈴聲。

「妳在東引?」一樣的驚呼,不同的是來自另一個聲音較低啞的女人。是她高中開始到現在的死黨Emily。「一個人去那幹嘛?妳還活在過去嗎?事情都過這麼久了。」

她心平氣和解釋,掛斷電話後才發覺好像說得太多。真的只是想找個風景好人又少的地方讓自己沉澱一下而已。她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了,那時候都沒事,還怕她現在想不開嗎?

但Emily的來電讓她想起了更多的過去。心情和這座島嶼的地形一樣,變得起伏崎嶇。島上處處可見穿迷彩服的阿兵哥,每個身影都讓她想起當年的他。那時他也像這樣獨自端著步槍面對遼闊海洋嗎?也像這樣放假出來在村裡街道閒逛嗎?也像這樣在公用電話前排隊嗎?

心慌的感覺又回來了。都快二十年了,她還是無法忘記那種感覺,自己好像還在無止無境地等待下去。

是因為他不在身邊的關係吧。她想,心中突然有了決定。

她走進軍郵局廣場前排隊打電話的隊伍。在阿兵哥好奇的眼光中,排了十幾分鐘,才拿到已被握得熱呼呼的話筒。

「老公,猜猜看我在哪裡?」她迫不及待說:「我在你以前當兵的地方喲。」

「東引!」電話那端傳來她今天聽見的第三次驚呼。「妳跑去那裡做什麼?」

「誰叫你以前都說沒空,我就自己來了。」

「要不要順便坐船過來,我工廠在福州,就在對面而已。」

「你乖乖當台商吧,我在這裡玩兩天就回去。」

掛下電話,她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以前是他排隊打電話給她,現在換她在這裡排隊給他電話。時間沒有改變這座島嶼,只改變了所有人的位置。她知道,這個地方對她的意義永遠不會改變,因為這是曾經有他的那座島嶼。





何致和
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英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於輔大比較文學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短篇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寶島小說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著有小說集《失去夜的那一夜》、《白色城市的憂鬱》、《外島書》;譯有《惡夢工廠》、《巴別塔之犬》、《時間箭》、《夜車》、《白噪音》等數十部英文小說。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