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
不留意 一晃過去了
當時眾神都還年輕,有的頭髮很長,有的臉色蒼白,都寫詩,滿腔對世界的熱望,卻前程與愛情兩茫茫,不知道自己會變怎樣。
不留意,一下子四十個年頭過去,白霜爬上他們的雙鬢,看世事的眼光或者已經冰冷雪亮,也看到自己頹敗的真實模樣。只是神界一天,人間一年,對身處萬丈紅塵的我來說,那已經是一萬四千六百年前的事了…。
約莫一萬四千六百年前,我們當時都還年輕,都寫詩,我蓄長髮,詩人Y則面無血色,我們常聚集在文學院荷花池旁或者詩人R的小辦公室內,嬉鬧言談,目中無人,不知有漢,遑論魏晉。雖然我是從法學院蹺課而來,星斗必須南移,也得被錄曠課缺席,但這並不妨礙我打成一片的氣質與決心。
我們分頭塗寫,相聚高談,偶而言及當代的詩與詩人,本國與他國,但也廣泛議論著宇宙的成因、實然與應然、政治的敗壞、遠方的戰爭與某國的陷落、搖滾樂的福音與星座的預言,或者也及於世俗的事業以及靈魂的訂價;當然也常常逸出主軸,轉而品論「香草山那管新來的米粉頭馬子」…。
詩人R通常最是意氣風發,高談闊論之後出示他的大本筆記,本子裡有詩有畫,詩句天馬行空,插畫也意象詭譎,才情令人驚嘆。詩人Y則常常笑談幾句之後突然陷入沉默,躲在一旁用小本子振筆疾書,我與詩人Y是共賃一屋的室友,我們是沒有隱私這回事的,我攫過他的書包,擒出他的小筆記本,裡面塗塗抹抹之處,有一些詩句正在艱難成形,那是一首一首詩胎生的歷程,我是那目睹生命現象的第一位讀者。
小筆記本的詩句裡,聲聲呼喚著瑪麗安,詩裡的場景不斷更迭,情節變幻多端,卻都環繞著一位女子的姓名,瑪麗安。
詩人Y的瑪麗安就是但丁的琵雅特麗切,或許只是詩人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靈感媒介,不一定要有明確的身影與指向,但我總聯想到同一個單薄高聎的身形,一位偶而突然來訪的女子,當我向她解釋室友不在時,她默默坐在書桌前的椅子,眼裡幽幽露出一種哀怨的神情,好像是說:「又去哪裡了呢?」但她輕喔了一聲,張口卻又停住,我自己也只覺得詩人室友最近躁鬱不安,我並不確知他的心情與動向,也不好多言,我們就這樣相對無言坐了好一陣子。
雖然是異國姓名的瑪麗安,只是詩人靈視中的意象,甚至也許應該是金髮碧眼,比較適合出現在詩人Y電影一般遍及全球的場景,譬如說〈在畢加島〉:
在畢加島,瑪麗安,我在酒店的陽台邂逅了
安塞斯卡來的一位政治流亡者,溫和的種族主義
激烈的愛國者。「為了
祖國與和平,…」他向我舉杯
「為了愛,…」我囁嚅的
回答,感覺自己有如一位昏庸懦弱的越戰逃兵
(瑪麗安,我仍然依戀
依戀月亮以及你美麗的,無政府主義者的肉體…)
情境動人,詩句也打中我心中同等的懦弱與羞愧;但在我腦中,瑪麗安卻是具體的,投射的,永遠是我已熟識、同一位眼神哀傷、欲言又止、苦苦等待、最後終於黯然離去的修長女子,在最後的一段日子裡,我每次都想跟她說:「嘿,瑪麗安,回去吧,那個浪蕩子是不會回來的。」
因為有時候詩人與浪蕩子是一體兩面,或者說,外表是詩人,本質是浪蕩子,而浪蕩子本是真誠過日子的人,真誠面對自己感受的人想要逃走,顧不及照顧別人,就走了…。
像個浪蕩子
原諒我吧
一萬四千六百年後,我再讀到這些句子,我知道詩人自己也知道了。但他請求原諒的,並不是眼神哀怨的孤單女子瑪麗安們,而是概括承受詩人魯莽一生的一切愚行的時間老爹。事實上,詩人的魯莽愚行更接近我們的真實內心,我們多半沒有浪擲青春的本事或勇氣,那些同時寫詩的朋友多半已經改行,在世俗世界討生活,有的家小成群,有的造園下廚,有的西裝革履,有的公司掛牌,或者有還叫做詩人的,但都多半已淪為名流或出賣文案,只能算是假貨罷了。但詩人Y,不是如此,他堅持浪蕩,流連街頭,企圖欺騙時間,永遠保持青春,繼續背著書包、過著延長青春期的莽撞生活,不為體制或命運所囿;這種對俗世責任或生命禁錮的頑強抵抗似乎是詩人真正的姿勢,雖然他已經靜默二十年,沒有出版任何詩作了。
或者一直都還在寫?詩人在充滿煙味與酒氣的小店裡,仍然躲開眾人,振筆疾書,在那小筆記本裡,仍然有青澀小獸正在孕育成形,一隻一隻掙脫出來,嚶嚶嘰嘰說出我們內心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言語?
真實面對自己的慾望與懦弱的詩人,我已經很久無法拿到他的書包,看到他的詩作成形;如今詩集《新詩十九首》撲面而來,很難讓我不動容。詩人當然也察覺欺騙時間的企圖已被識破,就連他,也不得不向時間老爹懺悔求饒,承認自己的不肖(他卻知道,因為是父親,時間老爹總是要原諒他的),他知道自己的揮霍已然到了某種盡頭,而這一切,回想起來,並非一無徵兆…。
這一次,詩人再度為我們這些不成功的寫詩友人,度量時間單位在我們身體與靈魂所起的作用,我們終究都要為我們的一切選擇而後悔不已;詩人此時也已經感到疲倦,他的母親已經獨自出發到遠方去了,他當然也看到,自己與終點之間,並無任何遮擋視線的人事物,路途如今是一望而盡了。那只是:「筆直,筆直的一條隧道路/向前漫漫延伸而去。」
為時晚矣
悔亦莫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