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島
彎泉

人的名字,是一種歸屬與辨別的標識,土地的名字也是。

人的名字在一生裡通常不會更改,土地的名字原來也應該如此。

可是,在人類歷史上,為什麼每次在政權轉換了之後,總要先將土地重新命名?
我的家鄉在近代就換了許多不同的名字。父親年輕的時候在籍貫欄上填的是「察哈爾盟鑲黃旗」,我的戶口名簿上寫的是「察哈爾盟明安旗」,而如今,在家鄉的族人們卻又要稱這塊土地是「錫林郭勒盟正鑲白旗」了。

朋友說,我的遭遇還不算太悲慘,總比要被迫把自己美麗的故鄉改口叫做「仁愛鄉」、「忠孝鄉」要好一點,起碼還有一部分是來自自己文化的根源。

可是,如果要呼喚故鄉,如果在生命的路途上要回頭呼喚故鄉,有誰不渴望能夠找到一個古老、樸素,是由自己的祖先所命名,而又到如今還存活著的名字呢?
因為,只有這樣的名字,才能更貼近那塊土地,也只有這樣的名字,才能更貼近我們的心。

那怕只是座荒涼的山,那怕只是條淺淺的溪流,只要能夠逃過了被更改、被塗抹的命運,留下了一條可以與「昔日」相連接的線索,就是給亂世的子孫們最好的禮物了。

這份禮物,終於給我找到了。

三年之前,初次見到父親的那片草原,才知道她保有了一個古老的名字 「寶勒根道海」,用漢文的意思來說,就是「彎泉」。

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最早來自那個年月,也不知道還能保留多久。我只知道,今天,這是父親與我以及我們的族人之間,唯一可以共享的愉悅和安慰。

彎泉,寶勒根道海。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線索,開始去尋找一個古老而又樸素的文化。每次翻閱那些歷經浩劫的斷簡殘篇,彷彿能夠隱隱地感覺到民族血脈的躍動,充滿了頑強的生命力。

正如人類學家李維史陀所說的一樣,每種文化都有著要強烈保持自身本色的願望,因為,唯有如此,她才不至於消失和滅亡。

幾十年都過去了,一直要到踏上草原之後,要到了今天,我才開始了解:原來,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那因為蒙古而流下的淚水並不完全是「衝動」,那在心中固執的渴望也並不完全是「狹隘」,所有的現象都牽連於一種內在的需求,是文化與種族加諸於每一個團體之上的,不得不如此的需求。

一切都不過只因為我是一個蒙古人罷了。認識了這樣的處境之後,心裡反而釋然了,重壓卸下,那蒙古文化裡明朗美麗的特質反而在處處向我顯現。在這裡試著把這些心情寫下來,就用草原的名字作為篇名,獻給遙遠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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