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燈公子
〈方觀承--儒行品〉十九年來,天下人閒話天下事,確乎不可不知……

不知不覺之間,「春燈會」已經二十年了;之前十九春秋,一年一度一會的十九則題品盡在於是。到了第二十年上,會於福島北灣東郭百級樓。這一日捱到黃昏,眾賓客正嘈嘈嚷嚷、紛紛紜紜地猜測:今回不知又輪到甚麼人物、說些甚麼樣兒的故事。忽然,樓外坊巷裡傳來一陣吆喝,聽聲彷彿是叫賣零食?子的小販──此等人物,自然是不足以言與會的了──孰料這小販也忒膽大,一聲霹靂也似地叫喚,道:「世上風流都叫他春燈公子品論遍了,但不知公子自個兒又算得哪一品呢?」

眾賓客怕失了禮儀,未便嘖聲,不意春燈公子卻聞言大笑,道:「說話人不是說話人,問得倒是在行。請教樓外這位:十九年來,天下人閒話天下事,你都聽說過了?」

十九年來,天下人閒話天下事,確乎不可不知…………

方觀承--儒行品

乾隆十三年三月,方恪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這是有清一代督撫中文字最稱「奇逸」者。

嘉慶十八年,也是三月,方觀承的侄兒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升浙撫。這個時候,方觀承的兒子方維甸已經是直隸總督了。早在嘉慶十四年七月,方維甸也就以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數十年之間,父子叔姪兄弟三持使節,真是無比的殊遇,於是方維甸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又補了寫一聯:「兩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志紹家聲」還在聯後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幸事。人稱方觀承是「老宮保」,方維甸是「小宮保」。

方氏一門三大臣,要從一個人的故事說起。一個人,一枝筆,其餘全無依傍。

話說杭州西湖東南邊有座吳山,不知打從甚麼時候起,出了個賣卜的寒士,人稱方先生。方先生年歲不大,可是相術極準,頗得地頭兒上的父老敬重;也因為相術準,外地遊人不乏衝他去的,地方上的父老就敬重得更起勁兒了。

約當此際,杭州地界上有個姓周的大鹽商,生平亦好風鑒之術,遇上能談此道的人,無不虛懷延攬,專程求教,搞到後來,由於求速效,沒有時間和精力窮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祇好跟一個「五百年來一布衣」──號稱賴布衣嫡傳的第十六代徒孫學技。賴布衣是宋徽宗時代的風水大師,實為天下名卜,一脈師承到了清初,算算真有五百年。傳到這不知名姓的徒孫,宣稱保有有賴布衣的一身布衣。這身破布衣,也是五百年前古物──可見人要是出了名,就連死後,身上的東西也會多起來。

且說這周大鹽商殫銀三萬兩,跟著賴布衣的十六代徒孫學成「隨機易」──看了甚麼,無論動靜,祇消心頭有靈感,都能卜,人們稱道他門檻精到,未必是要巴結他有錢。他真算出過一件事,據說救了一整條船隊的鹽貨,還有幾百條人命,功德極大。

周大鹽商有個女兒,作父親的從小看她的相,怎麼看,怎麼看出個「一品夫人」的命來,於是自凡有上門來議婚的,一定左相右相、上下打量,總一句話打發:「此子同小女匹配不上。」如此延宕多年,女兒已經二十多歲了,卻沒有一個凡夫俗子有一品大員之相,能入得了周大鹽商之法眼的。

有那麼一回,鹽商們一同到廟裡行香,遇上大雨,來時雇的沒頂的轎子行不得也,祇好盤桓於寺廟左右,正遇見方先生的卜攤。周大鹽商自然不必花錢問卜,可他一眼瞧出這賣卜郎中骨骼非凡,又見他轉身走出去一段路,更覺此人奇偉俊逸──原來方先生每一步踏出,那留在地上的腳印都是扎扎實實的「中滿」之局;也就是今天人稱的「扁平足」了。

周大鹽商大樂,確信為貴人,上前問了年庚籍貫,知道方先生中過秀才,入過泮,有個生員的資歷在身,而且未婚,年紀也同自己的女兒相彷彿,益覺這是老天爺賞賜的機會,而且秀才是「宰相根苗」,豈能不禮重?遂道:「先生步武嚴君平後塵,自然是一樁風雅之事,不過大丈夫年富力強,還是該銳意進取,起碼教教書,啟蒙幾個佳子弟,教學相長,不也是一樁樂事?」

「步武嚴君平後塵」,說的是漢代蜀郡的嚴遵,漢成帝的時候在成都市上賣卜,每天得錢百文,足敷衣食所需,就收起卜攤,回家閉門讀《老子》。後來著有《道德真經指歸》,是大文學家揚雄的老師,終其一生不肯做官,活到九十幾歲。

周大鹽商用嚴遵來捧這方先生的場,可以說是極其推重了;方先生也知音感德,謙詞道謝了一陣,才說:「我畢竟是個外鄉人,此地也沒有相熟的戚友,就算想開館授業,也沒有代為引薦的人哪!」

周大鹽商即道:「方先生果然有意教書嗎?我正有兩個年紀少小的兒子,能請方先生來為我的兩個孩子開蒙嗎?」餘話休說,方先生欣然接受了。周大鹽商親自備辦了衣冠什物和一些簡單的家具,很快地就把方先生延聘到家裡來住下了。過了半年,發現這方先生性情通達,學問書法俱佳,周大鹽商便展開了他早已預謀的第二步計畫──重金禮聘了媒妁,納方先生為贅婿。

儘管風鑒之術有準頭可說,周大鹽商卻怎麼也沒料到自己的命理也該照看一下──這一對新人才合巹不多久,他自己就得急病死了。偌大一份產業,全由長子繼承下來。

周家的長子生小就是個膏粱子弟,根本看不起讀書人。父親一死,就不許兩個弟弟唸書了,還說:「學這套『丐術』做甚麼?」方先生在房裡讀書,新娘子也數落他:「大丈夫不能自作振發,全仗著親戚接濟也不是辦法。連我這個做老婆的也著實沒有顏面見人呢!」

方先生脾氣挺大,一聽這話就過意不去了,轉身要走人;聽他老婆又道:「我是奉了先府君之命,必得終身相隨侍,這樣說哪裡是有甚麼別的意思呢?祇不過是要勸夫子你自立;今天你就這麼一走了之,又能上哪兒去呢?」方先生仍止不住忿忿,說道:「饑餒寒苦是我的命,然而即便是饑餒寒苦,也不能仰人鼻息;如今不過是還我一個本來面目。至於上哪兒去麼──天地之大,何處不能容身?」儘管他的妻子苦苦哀求,方先生還是負氣,竟然脫了華服,穿上當初賣卜的舊衣裳,一文錢不拿,就把來時隨身攜帶的一套筆硯取走上路,可謂絕塵而去,去不復顧也!

身上沒有半文錢,就真是要行乞了。方先生打從杭州出發,也無計東洛西關、也不知南越北胡,走到山窮水盡,連乞討也無以自立的時候,已經來到了湖南嘉禾縣的境內。面前一座三塔寺,讓他興起了重操舊業的念頭──還是賣卜。

賣卜的這一行門道多、品類雜,遇有行客商旅稠密之處,便自成聚落,大家都是通天地鬼神的高人,很少會因為搶生意而彼此起釁的,方先生在三塔寺就結交了一個看八字的郎中,叫離虛子的。這離虛子與方先生往來,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人品不凡,特別來得投契。

有一天,離虛子趁四下無人,要了方先生的八字去,稍一推演,便道:「閣下當得一品之官,若往北去,不久就可以上達公卿了。我推過的命多了,閣下這個命格是十分清楚的,決計不會有錯謬。」方先生應道:「承君美意,可是沒有盤纏,我哪兒也去不了啊!」離虛子道:「這不難。自從我來到此地,多少年積累所得,也有十幾兩銀子,都交付閣下了罷!十年之後,可別忘了兄弟我,到那時閣下稍稍為我一揄揚,我就有吃喝不盡的生意了。」方先生道:「真能如公所言,方某如何敢忘了這大恩大德呢?」

方先生有了川資,搭上一條走漕的糧船來到了天津。錢又快用光了,聽說保定府有個賣茶的方某人,生意作得極大,方先生想起了這人還是個族親,就盤算著:何不暫時上保定去投靠、先混它個一時溫飽,再作打算呢?沒想到他後首剛到保定,就聽說那族親已然先一步歇了生意,回南方去了。方先生於是栖栖然如喪家之犬,遇見三兩個同鄉,人人都是措大,誰也沒有餘裕能幫助他。所幸有人看他入過學,能寫幾筆字,給薦了個在藩署(布政使司衙門)當「帖寫」的差事。

藩署是個公署,掌管一省之中吏、戶、刑、工各科的幕僚都在這一個衙門裡辦事。而所謂「帖寫」,不過就是個抄寫員,替衙門裡掌管案牘文書的書吏謄錄檔案而已。一天辛苦揮毫,賺不上幾十個制錢,僅敷餬口而已。

屋漏偏逢連夜雨──才寫了幾個月的字,方先生又染上了瘧疾──這個病,在當時的北方人眼中是個絕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倒虧得他那小小的上司書辦憐恤,拿了幾百枚制錢搋在他懷裡,趁他發熱昏睡之際,雇了幾個工人給扛出署去。工人們也懶得走遠,一見路邊有座古剎,便把方先生給扔在廊廡之下了。

當時大雪壓身,熱氣逢雪而解,方先生燒一退,人也清醒過來。一摸懷裡有銅錢,知道自己這又是叫人給擲棄了,歎了口大氣,不免又懷著一腔忿忿,勉強向北踽踽而行。

不多時,已經來到了漕河邊兒上,雪又下大了。方先生腳下認不清道路,偏在此時又發起寒來。祇一個沒留神,竟撲身掉下河裡去,眼見就要凍僵。也是他命不該絕──此際河邊一座小廟裡有個老僧,正擁坐在火爐邊打瞌睡,夢見殿前的神佛告訴他:「貴人有難,速往救之!」老僧睜開眼,赫然瞧見遠處河心之中蹲伏著一頭全身乍亮精白的老虎。老僧揉揉眼,再走出廟門幾步,發現河口上那白虎早已經沒了蹤跡,河沿兒上不過是趴著個看來已經凍餒不堪的貧民。

由於不知此人是生是死,老僧也猶豫著該不該出手相救。未料這時殿上的神佛又說話了:「出家人以慈悲為本,見死不救,你大禍就要臨頭了;可要是救了他呢,你這破廟的香火就快要興旺起來了。」老僧聽見這話,還有甚麼好猶豫的?當下有了精神,便將方先生扛進廟裡,脫去濕衣,溫以棉被,燒上一大鍋薑湯灌餵,方先生終於醒了。老和尚自然不會把神佛的指示說給方先生聽,卻殷殷地向他打聽來處和去向,弄清楚這是個落魄的儒生,益發地尊敬了,又給換上一套好衣裳,算是收留了他。

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老僧對方先生說:「先生畢竟是功名中人,而此地卻無可發跡。老衲有個師弟,是京師隆福寺的方丈,與王公大人們時相往來,那兒倒是個有機緣的去處。老衲且修書一封,另外再奉上兩吊錢的盤纏,送先生登程,還望先生能在彼處得意。」

方先生倒沒忘了離虛子的吩咐,自是欣然就道。來至隆福寺,見那方丈大和尚志高器昂,非俗僧可比,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也就落定了,頗覺此處的確是個安身立命之所。大和尚人很乾脆,拆開書信略一瀏覽,即對方先生說:「既然是師兄引薦的,就暫請至客舍安頓,住下來,不必見外,寺中蔬果饘粥,足可裹腹。如此等待機緣也就是了。」方先生這一向過的就是得食且食、得住且住的日子,惟獨身上沒那麼一件像樣的衣服,是個苦惱。他總牽掛著:萬一夤緣有所遇,卻沒有一套見得了人的衣冠,豈不大慚形穢?

倒是有個眼尖的和尚說:「看先生書法俊秀超凡,何不就在寺前擺個攤子賣對聯?日久天長,必有積累,換幾件冬夏衣衫,是足夠的了。」於是賣卜的成了鬻字的,居然買字的顧客源源而來,遠勝於問卜的收入。方先生一天可以賺上好幾百個制錢,算一算,一個月居然掙得上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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