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手記
【內容連載】

序詩 氓

 

有許多聲音

述說悲哀的天氣

在生死遺忘的身體

命運藏身的心房

我設想

 

你的名字比風聲

早一步穿越那片曠地

天亮時風聲變得淒厲

獨行,渡河

浪,為你斷後

 

我記得

你帶了一個皮箱一柄刺刀

皮箱沿路收納逃亡

刺刀生出血紅的鏽斑

當我瞇起眼回望

 

回望時間的火光

我問傷痕累累的硬土

有人還要走多遠才能

抵達昨夜──

遺忘的昨夜

 

即使睡夢,你仍不停地走

涉過三十條河

不知還要攀越多少座山

走過一萬個白日

不知為何還有三千黑夜

 

荼蘼開盡了,道路一片白

聲音滅不掉的火光

在晚秋,在暮冬

在你心底

撒落一層又一層的灰燼

            二○二四年七月五日改訂

 

卷一 遺民手記

 

1 一個人的逃亡

睜著眼睛,走著走著

熟悉的同袍一恍神都不見了

沒有一個鄉親的野地,你四望

只有你這具活著的軀體擺動腳步

 

樹搖晃,山巒搖晃

空中一個透明布幕也在搖晃

你期待看見什麼

紅星似在遠方卻在近前

 

聽見體內喧譁的血

看不見車馬,但有流民奔行

看不見船隻,但見人頭掀湧如浪

逃亡是共通的語言

 

你向西走,向東走

不向東走就向西走

遠戍十三年啊一個兵丁

荒野收納乾黃的草芥

暴露一灘又一灘火痕

 

越過一條山溝你越過山

慣於沉默的嘴你無聲吶喊

焚風吹著,你的臉被風吹皺

像夢中的家屋被煙浸染

被黑燻黑

 

嶺頭殘破的旗

入夜閃爍成野火

你忘了昨日也忘了明日

去到想去或不想去的地方

 

打開一扇黑窗

母親在窗外哭喊著家亨啊家亨

家亨?你還能祈求什麼

打開一扇黑窗

哭喊的女人走進窗裡

 

襁褓中沒有聲息的

女兒的臉也跌落窗裡

家亨,你的譜名

跌進時光悲哀的誘惑裡

 

曾經開木料場是木工,被拉伕

你追逐槍聲也被槍聲追逐

槍聲包圍一個又一個戰場

如果躺下,就是家

 

鐵路線上的逃亡也是戰場

人馬喧闐,當你暗喚自己的名字

山頭露出雜沓的月光

野地覆蓋著草黃的敵兵

 

躲在濃密高低的樹與樹中

你不知身在何處,你是

結滿朱紅酸果的

一棵孤單的樹

 

一隻白鳥墜落蒺藜堆

蒺藜感受到血的刺熱

你蹲伏荒村廢屋,硝煙過後的

荒村只剩撕碎的狗哭

 

黑窗搖晃幽黯的叢林

有野狗一群群奔跑不知發生了什麼

有鱷魚浮在沼澤一對半開半閉的眼

有人跟著黎明,有人黑夜

 

群向東,羊群向西

螞蟻築巢,僧人持缽

你漫無目的跟著思念的風

像蚯蚓翻掘十三年前家鄉的泥土

 

 

2 測字:以家亨之名

江流在彎道處沒入眼底

一根浮木還在水漩中

你向南走,向北走,停步

你向前走,又踅回,抬頭

 

盛夏的樹無風抖動

空中篩下的光像一隻天蠍入夜

浮木回流,繞圈,無法脫困

一條蛇迷走進光的塵埃

 

走過午後那座荒涼市集

石板路的轉角豎著一面旗招

時來運會轉,你想起兒時

鄉里中的桃園結義

 

想起兒時江邊碼頭的市集

時來運會轉,轉而參戰,被俘

此刻你孤身彳亍在陌生地

求一個垂眉相士為你測字

 

測啥個字?藍袍相士閉眼問

你隨手寫下亨字,前程問去路

烏雲在天雷擊在地,他說

各人吃飯各人飽,焉得亨乎

 

一襲寬袍無風而鼓枻

悠悠道雖亨,惜不遇時啊

嘆息如傳音入密

你感應到他閉眼時的感應

 

又聽他氣吐金石

何須問關河?何必問家人

亨字腳下既著火,顯見家已烹

后土成了砧板豈不將一亨字

切分成:二,口,了

 

你茫然收下相士惋惜的目光

不知還有什麼將要來臨

然則:先生莫失神

須知困字猶有木支撐

 

陽光陰晦仍有破碎的光縷

如蜘蛛絲在你眼前嬉戲

你感應天邊那條蛇莫非是

水中浮木,一時

化成了心上那根悲哀的弦

 

而黃昏久久停駐相士攤前

你返鄉尋路的心,也停駐在那座攤前

眼前沒有水浪卻有喧譁

像血的激流

 

 

3一溜矮簷一張桌旁

翻掘家鄉的泥土

彷彿前生又前生

久遠已久遠的記憶

你拉開心頭一軸長卷,看到

綠蔭中的茶館坐滿了人

 

走到江邊

露天茶館正在躲警報

沿著江你想找船過江

對岸的山高聳,林木搖晃

顯現一種安靜的猙獰

 

聽不到從前的鳥聲

二十年前你在江流另一頭

坐定黑油面紅油腳的高桌

早一碗茶,午一碗茶,晚一碗茶

江水注入爐邊的沙缸

 

二十年前,青色茶煙在眼前晃悠

茶湯在火爐吱吱作響

當幽靈唱起悲傷的歌

村人用贖金交換了盜匪的擄掠

家人用白泥填飽秋來的饑荒

 

坐困茶館,憑窗地北天南的想

坐困茶館與其空談老鄉

談婦人的體態男人的賭台

空論山川之大蒼蠅之小,權勢與西崽

何不出走

 

但你仍坐在

一溜矮簷一張桌旁。竹編的矮凳

伴隨你聽街頭小販的吆喝

聽黃包車夫的叫喊,看膠輪車

大木桶載回一桶桶江水

 

你聽左鄰談仙鬼,右鄰說軍情

乍聞一縷藥香,原來

楠竹椅坐上一個紮褲腰帶的漢子

倒沖一碗茶以雪花蓋頂

揭起茶蓋,扣在茶船邊沿

 

他像是起義的農民嗎

在哪一個山堂記名?自哪一個碼頭前來

犯了會規闖了禍,或是

頂著餓殍的臉逃亡的臉

 

有人抱膝踏出一雙泥汙的腳

有人閉目小憩時而睜眼張一張門外

在渾水亂潑的話語堆裡

那漢子看了一眼你

 

你還記得那一刻嗎

堂倌提著銅壺為茶碗添水

讀報的人驚呼,看相的人疲憊

你聽到黃金又漲了

有人說,紙幣趕緊脫手吧

 

 

4 無法回頭的訊號

餓殍與傷患現出同一張臉

戰火與百姓搶奪同一條路

投宿在兵荒的客棧

家門已拋在生前,拋置死後

 

鳥籠的門被風吹開

木造的神龕棄置道旁

不知名的前方瀰漫著霧

看不到路,只隱隱看見

月光捧出半邊頭顱

 

你凝視激流,不是浮木是斷劍

醒來,仍在冷汗中張望

童年嬉遊的樹林被薄光覆蓋

撒落的桃花是無處可寄的

心底的話

 

投宿在客棧

隨身物還在?但家已不在

記憶還在?但家人不在

漫長的黑夜過去仍然黑夜

焦躁的黃昏滯留仍然黃昏

 

你不知道是誰遺失什麼遺忘了誰

是生活?還是命運

是誰穿上粗麻的喪服

遙望啊遙望

原本門庭現在成廢墟

 

你聽到一首兒歌在裡面在周圍

偶然記起,忽然又遺忘

海馬迴沉積成一座泥潭

蝙蝠群起亂飛

蜘蛛結出一張鐵柵的形狀

 

肉體像監獄

遊魂在哭嚎

有風穿過一更二更的門縫

有雨打響三更四更的屋簷

雜沓的腳步聲和人語都鑽進夜裡

 

天色微明

你聽到粗暴的叩門聲

來了?來了

無法回頭的訊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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