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手記
【推薦序】

讓遺忘的不再被遺忘

——具史遷精神的大歷史敘述:讀陳義芝《遺民手記》

何寄澎

 

  讀芝的《遺民手記》,是噙著淚讀的。

  義芝的父親是四川人,母親是山東人。我的父親是河南人,母親是江蘇人。他們經歷同樣的亂離時代,最後都埋骨於田橫之島。

無法回頭的訊號   一個人原應有的平凡的、平靜的、平安的、平和的生命,他們沒有; 他們被老天、被歷史、被故土、被他鄉,甚至於也被自己遺棄。但義芝不                                                                                                                                       忍讓他們如此無聲無息地飄逝,所以有了《遺民手記》這本詩文集。

  這本詩文集不只是為他的父親、母親、三娘繪像,也為那千千萬萬親歷亂離倥傯的人繪像。所以〈一個人的逃亡〉,不是一個人的逃亡;「母親在窗外哭喊」,也不是一位特定的母親在窗外哭喊;而「無法回頭的訊號」,更是所有流亡之民共同接收的訊號。

  我反覆閱讀書裡的篇章,感覺義芝真是嘔心瀝血的刻鏤每一字、每一詞、每一句、每一場景。做為一個敘事者,〈卷一〉用隱身的旁觀視角,寫父親在戰火中的出生入死。「淒唎唎,淒唎唎,天陰鳥就叫/水中有流屍和泡沫」,令人想起杜甫〈兵車行〉:「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而〈那座山頭,草叢白骨〉中將軍的悲吟:「江水起毒浪,山險滿蓬蒿。仰攻實艱苦,將士不辭勞。屍橫貢山野,血染怒江濤。……」完全以古樂府之筆寫父親高黎貢山之役的慘烈,令人想起李白〈戰城南〉:「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末尾〈石碑與遺民證〉:「一生匍匐的你,而今無聲無息/睡入一個長眠的閘門」「這一尺見方的居所/是靜寂的墳場不是戰場」,寫父親的逝去,卻也同時為那同時代、同命運的人寫——試看這樣的詩句:「還有無數的/他他他……來自/山東的濟陽,山西的太原,/河北的雁門,甘肅的隴西,/浙江的吳興,安徽的高平,/河南的南陽,湖南的武陵,/陝西的馮翊,江蘇的東海,/江西的南昌,湖北的江夏……」。

  〈卷二〉以現身的「我」先述說父母渡海來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艱苦維家,養兒育女的一生:「父親茫然的忙碌和母親著急的痛苦,合成/一座仍要生活的十字架/在三天兩頭的飢餓中/在連續不止的地震裡」,「離開花蓮,終於/越過山越過海/父親到遠方去墾荒地/離開他的同袍,回鄉的夢/母親到遠方去幫傭/忘記她曾經是千金,翰林家的曾孫女」。其中不斷穿插自己童年與成年的記憶:「每逢起霧就想起/那棟老厝,在花蓮/重慶街,浸在火焚的煙霧裡」,「三歲的我坐在霧動的屋瓦上/霧,在花蓮的清晨」,「四十歲的我帶著一具/童年的老相機,二月的下午/孤零零走回重慶街」。末尾回到父親與母親(還有三娘)。〈翻拍舊照〉如是敘寫:「父親時常打電話和我/討論火葬土葬的事。十年前/指定我描繪一處向陽高地/兒孫假日郊遊的路線圖」,「母親四十幾歲開始失眠/暴怒而哀傷。直到她/在念珠撥弄中找回失去的夜/—也是父親的,也是子女的」,「大陸上的前妻,父親說,叫她/三娘吧。半世紀前她把先生送給戰爭/把女兒送給苦旱饑荒/把自己送進活寡的黑盒子裡」。此外,〈死者與苟活者〉如是敘寫:「戰爭遺棄平凡的青春/忠貞遺棄纏綿的病/當一生的痛也遺棄他的時候/他把刺刀戳過子彈射過軍令欺蒙過的/身體交給荒涼的山頭/一個再也沒人追趕的地方」,「定期來看望的只剩下/像他一樣苟活在陰影裡的家人/不定期的還有山頭的/烈日,風,和雨/全不知戰爭是什麼原因/苟活是什麼原因」。我想任何人讀到這樣的句子,看到這樣的生命,都會有無以名狀的椎心之痛而掩卷嘆息吧?

  〈卷三〉的人稱依然是「我」,但這「我」轉成了父親。筆下是父親記憶裡的家——「凡廳堂都安置天地君親/廂屋接待詩書易禮」,「教忠,教孝,教我/人生啟蒙的第一課」;是離家的拜別,是母親殷殷的告誡,是遠行相對咽咽的流淚;是整整十二年後,束裝,上路,「把手上積存的六十塊大洋交給母親/與最親近的姊姊說再見/與新婚的妻子告別」,「也許你還想問我的心情,然而/已經半個世紀嘍/該怎麼說呢/人生如寄在江上/無非峰巒、雲霧、峽谷/中間有波濤洄漩/大的如家國世事/小的是個人閒愁/船,輕輕一擺首/全都過去了……」,句句輕描淡寫,句句都是「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箇秋」的無奈、沉重。其下〈新婚別〉再轉以三娘的口吻,托出她的一生:「有鷹盤旋/風在山的稜線上鼓湧牠的雙翅/你走前幾日/神情閃爍,怔營/像極了一隻形銷而欲飛的鷹」,「驚鵲聲裡,我/為你打背心毛襪/用雨灑庭階的細密針腳/追趕你的行期/月子還未坐滿就在/井邊石板上搓你換下的衣褲」,「日月是不變的耕者/加速犁耕著我的容顏」,「我含著淚想,那鷹呢/在重山之外棲停的/還是原來的嗎」,「啊,那鷹呢/牽引家門紙灰香燭的風都轉了方向/所謂的一生顯然也已成為空想/那時我乃除孝/投譚家山/改嫁」,「我變賣銀簪變白髮/變賣掉春/轉眼變成秋/眼前相望的只剩/新婚暫短的紅妝/天涯,和餘年」。 如果我們比讀義芝的〈新婚別〉與杜甫的〈新婚別〉,不難感知杜詩的時空是固定的、情節是單純的、敘寫是直線的;義芝之作則時空變換、今昔交錯、情節多樣、敘寫轉折;結尾之悲尤嬝嬝氤氳,久久不去。

 

 

 

記憶的沼澤與提升

——陳義芝詩集《遺民手記》

陳育虹

 

  是移民,也是遺民。四百年來,世間的遺民持續增加,世間的不幸也總是一再重複。詩人細數父親經歷的戰事:九江、馬當、武漢、鄂北、上海保衛戰。轉戰十餘年間老母病亡、幼女夭折、元配改嫁,他隨軍撤退,由上海而海南島而基隆,最後到花蓮經商,到彰化墾荒……。母親的流亡路也波折迭起:膠縣、青島、南京、上饒、廣州、基隆,在途中懷孕生子,幾度病危死裡逃生。陳義芝多次引用杜甫詩句:「天地軍麾滿,山河戰角悲」,「君今生死地,沉痛迫中腸」。一千兩百年前的杜甫也經歷過同樣的亡命歲月啊。

  詩人對父母的際遇充滿不捨。可以說,在種種細節的探索中,詩人更深刻地認識了父母,也承襲了他們心靈傷痕的印記。他藉這部作品為他們設立一個舞台,帶著同情與體悟,替他們說出他們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故事。是的,《遺民手記》是一個離散家族的悲歌,也是巨變時代的哀歌;它寫的是個人的傷痛,但其實更是集體的傷痛。

  「詩是醒著的墓碑」,詩集最後陳義芝這樣寫。那麼,或許《遺民手記》是詩人為所有遺民譜寫的《命運交響曲》。

 

  ※

 

  而到底是什麼啟發了他繼九本詩集、五本散文集、六本文論之後出版這結合舊作與新編、詩與手札的《遺民手記》?是惠特曼嗎?

  被視為美國現代史詩的《草葉集》,是惠特曼由最初發表的十二首詩,經過九次增補修訂,窮一生精力完成的詩集。他曾說《草葉集》裡沒有英雄,只有他個人的生命經歷,是他時空當下的如實記憶。陳義芝增編他自七○年代開始寫的系列家族故事,在父後二十年完成《遺民手記》,憑藉的應該也是那如實記憶的整合、集成、一體化。

  這部家族悲歌也很難不使我聯想到畢卡索的《格爾尼卡》。一生不涉政治的畢卡索於一九三七年畫了一幅三百五十公分高、七百八十公分寬的大畫《格爾尼卡》,主題是格爾尼卡小鎮在西班牙內戰期間遭納粹及法西斯軍隊轟炸的慘況。它是公認歷史上最動人、影響力最大的反戰畫。

  在文章結尾,讓我也說一個關於戰爭的故事:

  二戰後,匈牙利阿布達水壩附近一座亂葬坑,挖出二十二具集體掩埋的骸骨。編號十二的骨骸上有這樣一張報告:

「它附著一張米克羅許•拉諾提博士的名片。身分註記:母名約娜•葛羅斯,父名難辨。出生:一九○九年五月五日,布達佩斯。死因:後頸中彈。後褲袋有一本淤泥及屍水滲透染黑之小記事簿。記事簿現已清潔曬乾。」

報告裡的主詞「它」之後證實是「他」:猶裔匈牙利詩人拉諾提(Miklos Radnoti, 1909-1944)。拉諾提一九四四年初被德軍送往南斯拉夫勞改營,德軍自知即將戰敗時,將三千勞役遣返原籍,一路步行,最後僅二十二人抵達匈牙利,其中包括拉諾提。這二十二人於次日遭集體槍殺。

在勞改營中,拉提諾私藏了一本小記事簿,寫了十首詩,並以匈牙利文、克羅埃西亞文、德、法、英文加註:「此為匈牙利詩人拉諾提所作十首詩,敬請代轉布達佩斯大學歐圖泰教授。」他後褲袋裡的,就是這本小簿子。他的家人也因而認出那具骸骨就是他。

與拉諾提同庚,《遺民手記》的核心人物家亨也是戰爭受害者。當然,家亨倖存了。家亨並不寫詩,但和拉諾提一樣,家亨的故事也留了下來,因為他的孩子是詩人。

二十歲從坦桑尼亞移民英國的諾獎得主古納(A. Gurnah)經常以移民及戰爭傷痕為書寫主題。古納認為移民的原鄉情結是源於「所遭受的不公義未獲補償,一種渴望未被安撫」。移民不能遺忘故土故人,因為遺忘彷彿就是背叛。「原鄉記憶像一個沼澤,它時而會襲擊我們,讓我們悲傷、顫抖;但如果幸運,我們會因之得到提昇,寫出豐富動人、甚至美麗的作品……」

那沼澤,也襲擊了陳義芝,並提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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