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1.
米雪不肯說,昨晚,她去哪裡?
今天也是個狗屎天,從進門開始就不順。她從皮包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啪」一聲,關門時鑰匙掉落瓷磚上,把自己嚇一跳,一抬頭,看到陳輝信坐在沙發上,隔著紗門,也看見他背後牆上的陶藝大鐘──三點四十五分。這應是他上班時間,當然,也應是米雪的上班時間。對上班族而言,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除了喝一杯提神咖啡擊退倦怠感之外,不具任何意義,鐘面上的一個表情罷了。但從昨天下午六點三十分起,米雪算是撕掉「上班族」外膜了,這時刻顯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用來做什麼都可以,不做什麼也沒罪。雖說如此,心是浮的。
米雪穿了雙黑灰雙色的新高跟鞋回來,舊的扔給皮鞋店。昨天搭計程車至餐廳赴約,下車地點正好是鞋店,還有五分鐘空檔,對一個心情盪到谷底急需被拯救的女人而言,五分鐘不能挽回頹勢,但拿來買一雙鞋綽綽有餘。試穿後才買,新鞋卻咬腳,好像鞋也跟她作對不願被她穿,腳後跟磨破皮,每走一步就痛,穿新鞋也要像馴野馬一樣嗎?這讓她厭煩。
米雪想起有一次被新鞋磨腳,抱怨「穿鞋是人類最愚蠢的發明」時,陳輝信看都不看,「嗯嗯」兩聲清老煙槍喉嚨,來一段隔岸觀火的評論:「妳大可不穿,人類社會只管妳的『頭』不管妳的『腳』。又愛買又要抱怨。」他沒這煩惱,一年四季大多靠一雙勃肯羅馬鞋打發,鞋底滑了換底,久穿不爛。
他說的沒錯,女人就愛逛鞋店,不買鞋不是個正常女人,鞋櫃裡都是米雪的鞋,四、五十雙。有一回他把溼答答的塑膠雨靴塞進鞋櫃,米雪氣得跟他冷戰三天。
「好好好,我的鞋不放鞋櫃可以吧。」從此更沒煩惱,鞋散放地上差不多是畜牧業風景;拖鞋、球鞋、涼鞋、雨鞋,總還要一雙可以穿去正式場合的皮鞋吧,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出門不小心會被他的豬狗牛羊絆倒。米雪愛買鞋不代表她不管鞋,最恨不把鞋子兩腳併好的人,她有個怪癖,從散放的左右隻鞋用一枝虛擬的筆把主人的肢體狀態勾出來,一地的陳輝信的鞋,在她看來就是立法院主席臺前正在扭打的政客們的蠢樣。
米雪坐在陽臺長椅上脫鞋,裹著絲襪的腳板重新踏上瓷磚時,一股舒暢的涼意從腳底上升,腳後跟一片腫紅。這個問題應該辯證地看,愚蠢的不是發明鞋子的人,是穿鞋的人。
屋子非常靜,靜得可以聽到電風扇擺動的聲音,或者應該反過來說,風扇太吵,吞噬了靜巷該有的寧靜。隔著紗門看他,事實上看不清楚,煙霧太瀰漫—說了多少遍不要在室內抽菸,他有個該被鐵鎚敲死的壞習慣,邊走邊抽菸,三十坪房子能有多大,哪禁得起噴,立刻變成毒氣室,連廁所都是菸味。她在家時,他克制些,跑到陽臺抽,她不在家,可美了,以為自己躺在無人海灘般自由。他說過,眾多手足中的老么從小口腔期不滿足需要自我補償,妳就不能忍一忍嗎?
她聽到他吐煙的鼻息,聲音也有表情,比臉部表情還瞞不了人,那濃濁的鼻息裹藏歎氣。新鞋的皮面溼了,照說應該塞些紙巾除溼,但她此刻沒這心情。看天色這雨還不到收尾時候。這幾日,梅雨季剛過,又有移動性鋒面掠過北部海面,雲系發展迅速,帶來連續數日的陣雨與雷雨,空氣中散佈著潮溼,走到哪兒都拖泥帶水,連他的歎氣也溼漉漉地。忽然,樓下響起煩躁的摩托車聲,不熄火的騷擾,郵差按門鈴喊叫:「吳雪子掛號!」無人回應,不耐煩地再撳一次:「吳—雪—子掛號!」一蓬黑煙自排氣管冒出,三樓高,還聞得到臭味。
叫魂啊?這麼兇!米雪猜測住二樓的房東雪子與她的老媽媽應該不在,朝下喊:「你等一下,我幫她收。」套上拖鞋奔下去,立刻感受脫下磨腳跟的高跟鞋竟如此輕快。郵差認得她,抱怨這一家老是不在。米雪猜測她們可能上醫院去了,沒說,對一個煩躁的郵差不需要讓他知道太多;每個人單調且平凡的日常事件對他人而言是風中殘葉,告訴不耐煩的人只是玷污這事件僅有的一點苦惱人生的光澤而已。米雪告訴他,下次碰到這種情況按三樓門鈴,若她在家可幫忙代收。進鐵門,把掛號信放在鞋櫃上,提醒自己記得晚上拿下去。米雪沒把握會記得,頭從昨天下午開始痛,腦內積存各種新鮮的、腐敗的事項,像六級地震後超市貨架傾倒、貨品散落地上,不大可能二十秒後還記得那封信,更何況要持續到晚上。
手機響了,米雪拉開提包拉鍊,不是她的手機是屋內的,她因此看到皮包裡那張寫了字的杯墊,昨晚那家餐廳叫「回」,杯墊上的回字做成外圓內方象徵俗稱孔方兄的古幣造型,頗具設計感。「回」上下添了字,米雪又看一遍,笑著,收好。陳輝信按熄菸起身去接,講了一會兒,聲音放軟還挾著呵護式的輕笑,故意笑給她聽的嗎?聽不出跟誰,不像公事,應該是個女的。米雪很早就發現陳輝信的聲調會變,一隻聲音的變色龍,跟男性講電話的調子像吹軍樂曲法國號,跟女性是拉小提琴。雜誌社女生都叫他「信哥」,說他是帶來和平的「信鴿」,噁心一點的叫他「信葛葛」,還拖尾音。一個被叫葛葛的大男人怎麼兇得起來?自然聲音放軟放鬆放傻,任人宰割。這是聲音的厚黑學,她叫不出來,雖說他長她一歲,叫哥當然,她還是叫他「信」或「陳輝信」,公事公辦的感覺。來電的一定是女生,米雪的音感很靈,判斷十之八九正確,而且是個不尋常的女生,因為她聽到他說:「好好,老地方見。」米雪問自己:「何必在乎誰來電。說好的,就算外面天塌下來,誰也不要管誰。」
米雪蹲下來把散放的拖鞋、皮鞋依大小一隻隻歸隊排好,好像家族聚餐。溼了的新鞋放在陽臺鐵架上吹風,架上好幾盆盆栽都是他那賣花的姐夫送的,缺照顧,乾的乾、枯的枯,看不出原來是什麼花,可見萬事萬物枯了就一個樣。都說該找時間清一清,說完就了事,擱下去看能不能擱到殘花舊盆自動粉碎那就省事了。
米雪推開紗門,進去。
「回來了。」他把雙腳擱在那張樟木荷葉形矮凳上,左腳拇指的灰指甲看得特別清楚。
「嗯。」米雪看著他的腳,不發一語。那矮凳是平日她放杯子的小茶几,放吃喝的,不是放腳,奇怪,這兩者很難分別嗎?昨天下午,這把矮凳在她的辦公室生涯最後一小時扮演了關鍵角色,怎麼,現在還要再扮一次嗎?
「買新鞋了?」
「嗯。」
「說好我陪妳去買鞋的。」
「有嗎?」
她聽到打火機「嘩」響,菸絲著火的「嘶嘶」聲。他不避了,當她的面在室內抽菸。「妳就不能忍一忍嗎?」想起他說過的,好,忍,忍一件跟忍兩件沒差別,逕往臥室去,一床混亂,他蓋的薄被像鍋裡煎壞的蛋皮,她的被子疊得方正卻掉到地上。米雪此刻需要洗浴,她聞到衣服上沾染太多冤親債主般的難聞氣味,渴望站在瀑布下讓水柱沖洗,順道把腦內兩條蛇一般蠕動的痛感沖掉。
米雪看到浴缸裡有一大束捧花;十朵白色與十朵粉紅玫瑰,用深綠淺綠雙色紙包著,繫以金色蕾絲帶。看來像被他丟入浴缸,包裝紙溼了,有幾朵花萎了。
米雪先把整束花放入花瓶,打算洗過澡再整理。
「這誰的?」
「跟我姐夫拿的。」陳輝信答,眼睛看著體育頻道,NBA總決賽。
「昨晚去哪裡?」
米雪沒答腔。
「昨晚去哪裡?」連續問兩遍,這不尋常,意味著他非要到答案不可。
「沒去哪裡。」米雪不想說時就會給一個空信封般的答案:「我要洗澡。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把腳放在凳子上?」
他反射式地把腳縮回來,還沒縮全,又放回去,這下擱得更直,附送一句:「我出錢買的,需要妳同意嗎?」
「不需要。」米雪覺得好累,呼吸累,說話累,思考累,吵架更累。
其實,一個人若狠了心要做什麼,哪需要誰同意?「老巫婆」要開鍘就開鍘,也沒經過她同意。
2.
昨天下午,企劃部經理室的小祕書call她,經理找。一進門,經理示意她關門。米雪心中閃過不祥,動物的本能直覺告訴自己這個殺戮叢林裡的母獅子今天會對她展開無情的攻擊。
「我們需要徹底談一談,敞開心胸。」背後被叫老巫婆的經理直接開場。
敞開心胸!敞多開?米雪閃過大人物受邀在球季開打時開球,都要在興奮的觀眾面前做做樣子再丟球,這巫婆今天連樣子都不做直接切入,未免太直接。不然要怎樣?兩秒內米雪在腦海繞一圈覺得老巫婆至少應該做做樣子問她:二度中風的爸爸死了沒?月經都正常嗎?跟男朋友的性關係還滿意嗎?米雪總在山雨欲來的關鍵時刻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那顆尖牙,精神上嘲弄自己諷刺別人,傷不了人,非常沒出息。
「坐。」巫婆說。
米雪穿一身黑色嫘縈洋裝,繫紫茄色藤編皮腰帶,坐下前本能地調整腰帶,這動作依照潛意識理論應是恨不得抽出腰帶賞對方一鞭。好吧,來就來,無胸可敞,心不可能為妳開。米雪準備好了。
「妳自己有沒有發現,今年以來妳在工作上帶給同事不少困擾,很多人跟我反應。我們一起來面對這個事。」
太直接了,妳何不乾脆從抽屜拿槍把我斃了,來一場動作片。米雪想。她的心跳加快,好像有個鉛罩罩下來打到頭,就是從那刻開始頭痛的。巫婆拉開抽屜,取出檔案夾,打開,開始誦唸米雪的業務缺失—這算什麼,清算鬥爭嗎?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幫她彙整打字的?米雪腦中閃過一個名字,同部門另一組的大姐頭,跟米雪領軍的這一組在業務上既有密切合作又有殘酷競爭的關係,此人視米雪為升遷途中的眼中釘人盡皆知。巫婆當然知道,但她不作聲,放任她們倆去鬥,這是她的領導統御術,底下的人一旦對峙,前面立即岔開兩條路:一途進入爭寵模式,爭寵需獻出忠誠,忠誠則鞏固她的統治威權。另一條路凶險,升高為對主管的挑戰,這就要走上「篡位」路子了。
去年底高層放出消息,喜歡畫組織架構圖的大老闆要在企劃部經理下加設創意總監一職,將行政、預算之管理與創意、開發之拓展分開,以利推展業務,邁向「更有戰鬥性的未來」—大老闆要是不知道說什麼就搬出這臺詞,立刻打迷幻藥似的充滿力量。企劃部各組的主任有能力角逐的只有米雪與大姐頭。米雪心理有數,她不是大姐頭的對手,跟能力無關,與忠誠度有關;米雪沒辦法獻出下班時間去做巫婆的佞臣,更沒辦法讓自己的死鴨子嘴硬昧著良心甜言蜜語—一旦坐上高階主管椅子,耳朵不知泡了哪種動物的尿,只想聽軟爛好話、甜香迷湯,禁不起一句質疑,好像會崩壞他的命。米雪不擅長軟的路數,她無意去篡誰的位,但她一副公事公辦、我行我素的死樣子讓人覺得她一定暗地裡秣馬厲兵等待起義,簡單講,誰叫她長得一副天生敵人的樣子。
唸到「上班時間不定」,這條米雪承認,中風的父親是不定時炸彈,總有不可測的狀況必須跑醫院。但對她唸這條難道不怕嘴腫,她確實沒有準時上班過,可也從來沒有準時下班過,甚至週六日也在工作。米雪心理有數,挖她的上班時間意味著她別想活著踏出這個門。
罪狀最後一條:「妳在公私方面的分寸拿捏,尤其是錢,嗯,讓我非常擔心。」
「錢?」米雪都沒吭聲,聽到錢,忍不住了。她的業務範圍處處摸得到明的、暗的錢,她要是手腳不乾淨,別說肥肉,臘肉都不知曬多少條了,她對這個有潔癖,同事、廠商都知道。
老巫婆用她那搽了酒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抽出一張計程車報帳收據遞給她,兩個月前某場活動結束後與兩個年輕同事坐計程車回公司報的車費,四百六十元。單據上寫明申請人、時間、事由、起迄路名。申請人與主管簽名欄都有米雪的簽名,她是申請人也是主管。
「我特地從起點到終點—也就是我們公司—坐一趟計程車,我不想冤枉妳,妳跟我做事這麼久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公正的人,冤枉妳我會很難受,妳在我心中比我自己還重要。好,從這條路到公司,八個紅綠燈,就算全碰到紅燈,每個紅燈平均停三十秒,我問過司機,也不超過三百元。妳報了四百六十元,妳能解釋嗎?」
不能解釋。米雪看著那張收據,頭脹痛,有人在她腦袋裡吹氣球,快逼近氣炸邊緣。她努力回想兩個月前那一趟車程發生了什麼事?她不擅長記憶小事,更何況是兩個月前的事叫她怎麼撈啊?或許是沉默時間過久,老巫婆的手指敲著桌面敲到不耐煩,給一個提示:
「妳是不是彎到哪裡去了?」
米雪想起來,那天下雨且已過下班時間,路上大塞車,她乾脆要司機改道去一家古董家具行,之前她與陳輝信路過那店進去逛,訂了一張荷葉形樟木矮凳,這天可取。米雪沒多想,貪圖這個方便,取了凳子讓計程車順道開到兩個街口外的她家,下車時,拿五百元給要坐回公司的同事付車費。活動整個結案後,負責管帳的同事把所有她代墊的錢清給她,她沒細看那疊申請單,一筆順溜全簽了,其中包括這筆她原本要自付的車費。
對一個每年負責辦二十多場大大小小活動、企劃資歷近十年、業績年年創新高的高手而言,一張車費收據怎變成貪污舞弊的證據?被出賣了,她這個主任統管七個人,誰是內鬼?一張張臉掠過,但她失去那根敏銳的探針,無法判讀是誰踩著她的頭顱往上爬。
米雪腦內有挖土機在響,刨根挖墳。她用手機拍下收據,老巫婆沒料到她這麼做,愣了一下。
「什麼時候發現的?」米雪想知道她們圖謀多久了。
「一個月前。」
「怎麼不立刻處理呢?」
「我在給妳機會。」
機會?米雪一算,一個月前正是一件關係今年業績能否達標的大案子進入提案階段,案子過了,上週正式簽約也吃過慶祝飯,現在沒利用價值,可以宰了。宰掉米雪,業績正好落在接創意總監的大姐頭身上讓她割稻尾、立戰功。果然是天大的機會!
米雪想起老巫婆曾分享「叉白煮蛋理論」,去殼的白煮蛋滑溜滑溜的,想用叉子叉起來,怎麼叉它怎麼滾,一定要斜著下手,先用叉子一齒輕輕固定,手勢擺對了一用力就逮到了。她說人事之妙盡在其中。當時米雪覺得她大概蛋吃太多沒消化才有這種歪理,此刻一想,原來她早就成為白水煮蛋,人家把殼都剝好等在那兒,今天剛剛好下叉。
老巫婆摘下眼鏡,瞪著畫了過濃眼影的眼睛,說:
「這事呢可大可小,不過呢天底下的事什麼叫大什麼叫小,大事見大,小事能見人品,那更大。我跟總經理報告過了,他也認同妳是個人才,將來公司說不定用得上,眼前妳需要去歷練歷練,老總批了,把妳調到人事處擔任首席顧問。我覺得妳要是能把握這個機會沉澱沉澱,對妳也是不錯的出路,開發新潛力嘛,將來用得上。來,講一講妳有什麼想法沒有。」
米雪站起來,把那張收據遞回去,手微微抖。頭不痛了—其實是壓下來,戰士準備戰鬥時身體會失去痛覺—指著愛穿香奈兒套裝、掛一條俗氣無比的鍍金鏈條形項鍊的老巫婆開砲:
「妳這種下三濫手段,三歲小孩都看不起,四十六萬都入不了我的眼,還四百六十塊!妳跟妳那個愛將使什麼陰謀我清楚得很,正好證明妳們根本沒創意,連要拔掉我這個眼中釘都使不出招,好歹尊敬一下敵人,用真功夫讓我死得痛快死得心服口服。妳能當經理,果然如傳言靠裙帶關係。順便告訴妳,妳愛將在背後叫妳老巫婆、死老太婆叫得可順溜,我等著看哪一天妳死在她手裡連灰都沒!」
站起來的米雪,頭不痛了,僵硬地轉身,朝門口走,微微抖著的手握著門把,回頭拋一句:「妳會收到我的辭呈,如妳所願。」
從頭到尾二十分鐘,米雪只說了「錢?」「什麼時候發現的?」「怎麼不立刻處理呢?」及最後這句。那一串痛快的罵詞沒說出口,存檔在轟隆隆腦子裡九拐十八彎不知哪個洞穴,米雪不是潑婦的料,狠毒的話罵不了口,那些氣話只會爛在肚子裡,沒出息到了典範的地步。
碰!她甩門而出。門口的小祕書怯怯地望著她。
米雪直接衝進廁所坐在馬桶蓋上喘息,什麼叫把握機會沉澱沉澱開發新潛力,叫米其林三星廚師去修水電能叫開發新潛力嗎?擺明要逼走她。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份工作一筆薪水,需要弄得像動物頻道血淋淋嗎?
要不要反擊?真的要辭職嗎?這江山有大片是她打下的,這口氣怎麼嚥?
手機響,陌生號碼,米雪不想接,按掉。又響,再按掉。居然還響,或許是業務急事,這時候還管業務死活幹什麼,幫老闆賺錢最後被捅一刀死前還要把業務做好,我是爛命還是賤命?米雪深吸一口氣,接了。
「喂,我是米雪。」
「雪兒……」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這世上會這麼叫她的只有一個人。米雪遲疑:「是你嗎?」
「是我,以寬。」低沉的男人聲音,好像從遙遠山裡傳來墜谷者的呼喚:「雪兒,聽到妳的聲音好高興,妳在哪裡?」
米雪聽到熟人聲音,忍不住流淚,鼻塞,聲音泡在水裡,哽咽著:「我在地獄"�"鵅v
「哎,」以寬歎氣:「我也在地獄,妳在哪一區?我去找妳。」
米雪破涕為笑,適才的怒氣消了些,忍不住低聲喚:「以寬以寬以寬"�"鵅v
這一叫,地動山搖。
「雪兒,我需要妳救我,一起晚餐好嗎?如果妳不方便,我也可以理解。今天糟透了,不知道怎麼搞的,碰到最好跟最壞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妳。妳在地獄有沒有想到我?」
「沒有。」米雪答。
兩人同時笑出來。當一個男人開口說我需要妳救我時,女人很少會拒絕。米雪答應晚餐,但要先給她時間處理公事。
方以寬不早不晚的電話順水推舟給了她一種感覺—傷痕累累,被鋪天蓋地的累攫住,不想鏖戰了。
回到辦公室,米雪掃過年輕同事們的臉立刻知道老巫婆已經先下手為強把消息放出來,給米雪造一個回不了頭的勢面。兩位年輕同事站起來迎她,糾著眉:「頭兒……」米雪答:「現在開始不要跟我講話。」
往下一小時,她以迅雷速度打好辭呈越過企劃部經理直接寄給總經理、做出職務清單及交接表、發電郵給重要的合作對象,最後用十分鐘召集組員告知辭職決定。她叮囑每個人要做好手邊的工作,強調她仍會關注正在提案的案子,有任何問題可以找她協助,因為這些關乎他們的業績與獎金。
「平常心,大家都在江湖轉,遲早會碰到。」米雪對他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