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翻──林彧詩集
〈推薦序〉在破折中翻身 /向陽

這本詩集《嬰兒翻》因而是林彧沉潛近三十年後的再出發、再翻轉,是林彧進入耳順之年、花甲之歲之際,以返樸拙、歸清真的初心寫出的詩集,但又不只是詩集,它同時也是林彧面對人生苦難、頓挫與危機,用坦蕩之心、動人之詩來面對的生命之書。

    一如林彧在詩集〈後記〉中所說,這些詩寫於他近十年人生的「破折」時期:

我從報社的高薪職位退下後,返鄉賣茶十年,時常遇著資金周轉瀕臨失靈的窘境。眼鏡磨損了,不敢換新鏡片;捨不得坐高鐵,選擇便宜的長途巴士,說是這樣才有足夠時間打瞌睡;一雙皮鞋穿到鞋帶脫穗,牛仔褲洗到褲管破裂,這倒追上流行的腳步。然而,真正的破折卻是去年畫出來的。
二○一六年,我滿六十歲了。這一年,端午,中風;中秋,失恃;十月,仳離。所謂:「橋下流走的花,青春的戀人,回不去的家。」這三種人生況味,全在花甲的下半年一一嚐遍。

    是這樣的「破折」,在年過半百之後,以突如其來的雷電,不斷擊打,方才有了這本詩集的萌發與誕生。

    林彧年輕時,不只詩藝受到高度肯定,也是雜誌編輯界的高手。他於一九八一年退伍,進入《聯合報》擔任校對,八三年為該報派赴故鄉南投縣任地方記者;八四年進入當時國內雜誌界的龍頭《時報周刊》擔任主編,也曾兼任《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副主任,二〇〇四年以《時報周刊》副社長兼執行副總編輯身分退休;二〇〇五年轉任國內重要政論論雜誌《新新聞》周刊副社長,〇六年辭職。林彧的編輯生涯長達二十二年之久,這是他人生最風光的階段。他的詩作之所以銳減,和編輯檯上的緊張忙碌、編輯生涯的放酒縱歌,不無關連。

    二〇〇七年返鄉之後,經營「三顯堂」茶行,是林彧人生的重大轉折點。這本詩集所收,從二〇一〇年九月迄二〇一七年三月,乃是他返鄉之後,迄於去年集中風、失恃、仳離於一身的劫後之作。人生的跌宕起伏、生命的頓挫波折,林彧皆已遍嘗,以之入詩,無論抒情、寫景、敘事、諷諭、感懷,乃無矯揉裝束之必要。情真意切,故能沁人心脾、豁人耳目,動人魂魄。王國維《人間詞話》「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林彧這本詩集《嬰兒翻》各作,就是最佳的現代版展示。書名《嬰兒翻》,是林彧寫於中風後於復健病床之作,「翻身後,我像剛滿月的/嬰兒,在復健床上無知地笑著」,則是老子「見素抱樸」這句話最生動、也最深沉的轉譯。

    是的,正是因為生遭逢巨大的「破折」,那來自中風的病痛、失恃的沉哀、仳離的神傷,讓詩人以最真摯的語言去面對,而終於能從「破折」中有以翻身。寫於復健時期的〈多柿之秋〉,語言直白,卻饒富哲理:

半生不熟味道濃
唯有它,必須拌著夕陽嚼食
只剩慚顏羞色,再無火氣
回味起來就沒了苦澀

六十歲,這個花甲
端午,失去健康
中秋,失去母親
十月,失去婚姻

來到黃昏的柿子林
逐顆撿拾失血的
地球。缺憾這麼多
卻更接近圓滿的境地了

    這首詩看似平淡,卻有多重轉折。從秋日的「柿子」、「夕陽」到「失血的地球」,意象翻轉三層,分別以苦澀的柿子喻人生的多舛、以夕陽喻花甲之年,以失血的地球喻人生世間的缺損。中段實描詩人身受的災厄,作為前段實景的註腳、後段感悟的境解。寫實、寫意、寫境,因而相融並生,最後收結於缺憾拋還天地,了無遺憾(圓滿)的體悟,尤其高妙。

    林彧翻轉的,還不止於面對人生苦厄的重生啟示,他的詩藝和詩觀也有了和一九八〇年代初出詩壇,以「都市詩人」揚名之際不一樣的轉變。他在〈日出習詩〉中強調的,不是語言的矯揉鍛鍊、文字的扭曲變化(練出六塊肌那樣),而是有「淚水的溫度」(語言與內容),來自「熟悉的水域」(生活與現實)的「躺在自己的格子」(有個人生命與風格)的詩:

想把文句操練出
六塊肌,外加兩條人魚線

你在經典裡捲腹,橫向,側向
勤赴別人的場子,仰臥
起坐,他的春花,他的秋月

但是我只想探測你
淚水的溫度而已
在詩的國度裡
鋼鐵腹肌與速食店的
八塊雞,一樣,令人嘴角痠麻

何不回到熟悉的水域
淺淺的渦紋,緩緩地流轉
就算誤讀,也是霧中擊浪
字,安分地躺在自己的格子
想像,才開始展翅

    林彧並非不擅長類似「後現代」的語言使弄與斷裂,那早在他一九八四年發表的詩〈單身日記〉中就已經早熟地展示了:

01:30 夢見一條戰艦載著星星在霧中航行;
03:30 有個朋友在地球的另一端踏雪寄信:
05:30 錯接的電話打進,他忘了說抱歉;
07:30 牛奶吥口噙著淚水,麵包有點霉味;
09:30 車禍在公司的樓下靜靜地發生;
11:30 鉛筆和拍簿都遺留在死寂的會議室;
13:30 飛機掠過,波斯貓在花園中打盹;
15:30 銀行的出納小姐又換了髮型:
17:30 晚報上沒有股票下跌的消息吧;
19:30 到哪裡去?霓虹燈交映之後是醫院;
21:30 電視機痴呆的瞳孔,
衣櫥袒開雜猥的胸堂,
啤酒罐頭不能滿足嘴巴,
黑色話筒等待聲音的耳朵;
23:30 望遠鏡,對樓的窗口逐一暗下;
00:00 翻轉一次,壓到傷口,傷口喊痛; 
00:29 翻轉一次,壓到傷口,嘴巴,喊痛;
00:59 翻轉一次,壓到傷口,心頭喊,痛;
01:30 夢見一條木船在空洞的天上,
無聲地滑過…………

    這樣以時間和斷片的事記,拼貼日常瑣碎,來表現現代人(或都市人)空洞而百無聊賴的後現代作品,在林彧一九八〇年代的都市詩中俯拾可得,有其精妙之處,也形塑了林彧都市詩的後現代性。
三十年後完成的這本詩集《嬰兒翻》,絕大多數來自林彧臉書。臉書的即時性、互動性和圖文性具有傳播學者麥克魯漢(Herbert Marshall McLuhan)所稱的「媒介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特質,作為人體的延伸,媒體會改變訊息的形式與內容。林彧善用臉書,貼圖貼詩,每能引發臉友的感動與回應。這些隨手貼寫於臉書的詩作,或因眼前所境之景而發,或因心內所動之情而寫,無不靠近最真實的生活場域,也無非都是林彧真情流露之作。久而久之,也就自然形成了迥異於「都市詩」時期的語言風格:他以素樸的、生活的語言,抓攫閃過即逝的景象、感悟,乃至吉光片羽,都寫入詩行,讓看似平素無奇的日常生活,在平白可讀的語言中,重新被看到,也重新被發現其中新奇、鮮亮而又具有啟發的新的意涵。
在這本不分卷,依寫作時間排列的詩集中,從第一篇〈黃昏的赤松〉到最後一首〈秋禍〉,共收一一七篇,各篇中有「一題兩首」,合共一一八首,短制為多,都來自林彧十年中「熟悉的水域」,賦予奇詭的想像和深刻的哲理。他所寫的題材,可大分為山水、親情、世情和疾病等四類,四類互相浸染、連結,寫出了林彧初老之年的人間行走,悲喜、哀樂、病苦、死苦,盡入筆下。極具日常性的語言,在這些詩作之中,也就更妥貼地傳達了與書寫主題呼應的力道。
以林彧早在一九八七年出版《鹿之谷》時就擅長的山水詩來看,本書第一首〈黃昏的赤松〉就將自然界的赤松、時辰中的黃昏,和人生歲月的初老,結為一體,既寫山水景物,也寫初老心境:

回家的路上,我撥算鳥聲
每滴啁啾都在雕刻著你的寂靜

你伸出的枝枒正準備迎接
黑幕垂降,樹臂要拋扔星斗

轉入晚年的小徑,我知道
黃昏不昏,赤松赤心

    這詩有王維〈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恬淡,又有林彧「黃昏不昏,赤松赤心」的晚來隨喜,景物與心境相互映襯,動人十分。〈落葉商議〉中的「鄉愁若發了芽/滿山綠葉都奮臂吶喊/再把我們拋向更遙遠的地方」,如此;〈春枝〉中的「春日,落櫻與傷吟掉滿地/我卻聽見霧中枝頭翠玉輕敲」,也是如此;〈荒池落月〉中的「山泉停止噴湧了/赫見一輪銀圓擱淺」,寫景也寫自身病殘,更是如此。他如〈來途若夢行〉詩:「兩棵樹,在暮色中/爭辯:落葉的歸處/唯鐘聲,來去隨風/梭飛在枝枒間/將牢騷的晚蟬紡成/微涼秋囈」;〈三行〉:「天,空著/就為了讓幾蕊/雲朵 划過」;〈春水春樹〉:「晴空一聲霹靂,/小湖慌亂地洗出晚春的殘影。/風平日落,水天繼續互丟星子。」等短詩佳句,都有借景訴情、以情寫景的妙用。

    林彧寫親情之詩,在這本詩集中有具分量,除了給兒女的詩,最動人的是寫給母親、追思母親之作。本書第二首〈一袋春光〉寫母親去世之後的追懷之情,在明亮的語言中,透過陰暗「屋角」和煦暖「餘暉」的對照,寫出對母親的思慕和感念,結句「寒冷時/就抖開吧,曬曬也好」,用日常語,真摯、深刻地寫出對亡母恩澤的感念:

年少,要去旅行的早晨
母親摘了一把青翠的陽光
小心叮嚀:春天薄過蛋殼
我沿途揮灑,多汁的
歲月,晶閃的是,淚珠

八十八歲,母親最後一趟旅行
她走了,我寂寞。在陰暗的
屋角,仍窩藏著
一袋餘暉。說是,寒冷時
就抖開吧,曬曬也好

    相對的,〈昨日餘溫〉寫整理母親遺物的心情,起首「舊電話線能垂釣/昔日的回音嗎」,寫天人永隔的憾恨,接著寫整理母親出嫁時帶來的嫁奩(餵飽我童年夢想的菜櫥桌)時,「傾巢而出」的「童年往事」,收束於結句「跳蚤般,狂喜,隨處騰躍」,更是以魔幻筆法,帶出了喜中含悲的思母之情。〈午寐〉以諧趣筆法寫「老貓」和「老媽」在暖烘烘的夏午打盹的畫面,「小夢,讓她們自由如浮雲」是神來之筆。另一首〈驚蟄之手〉則聚焦於重病出院後的母親的腫脹的手,帶入母親的生命史,結於「這隻手,抓過黃昏裡的枝頭蜻蜓,/也在驚蟄之日,擦拭著欣喜的淚珠。」映現青春與老病於母親之手,淡出淡入,鮮明動人。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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