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楊澤詩集
Ⅰ 柏舟

柏舟

公元前七八○年的秋天,雁子匆匆飛過,當行役者開始有了遠思的時候,詩人死了,他的朋友聚集在黎明的河邊,把裝著詩人屍體的柏舟緩緩的推入水中…。

等我繞過黃昏的柏樹林,在廢棄的河道上發現詩人的柏舟時,已是兩千多年後的事。傾圯的舟身,一半擱在河中的沙洲上,有一些小鳥停駐,旋飛。詩人離去,象徵愛與智慧的金黃色糧食也已不見。

兩千多年後,我坐下來思想,在淤淺的歷史河道上,時間、自由、榮耀,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詩人,在長夜來臨前,則我必須獨立推我的柏舟下水: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一九七七、十、十八

 

在畢加島 之一

在畢加島,瑪麗安,我看見他們
用新建的機場、市政大廈掩去
殖民地暴政的記憶。我看見他們
用鴿子與藍縷者裝飾
昔日血戰的方場吸引外國來的觀光客…

在畢加島,我在酒店的陽臺邂逅了
安塞斯卡來的一位政治流亡者,溫和的種族主義
激烈的愛國者。「為了
祖國與和平…」他向我舉杯
「為了愛…」我囁嚅的
回答,感覺自己有如一位昏庸懦弱的越戰逃兵
(瑪麗安,我仍然依戀
依戀月亮以及你美麗的,無政府主義的肉體…)

在畢加島,我感傷的旅行的終點,瑪麗安
我坐下來思想人類歷史的鬼雨:
半夜推窗發現的苦難年代
我坐下來思想,在我們之前、之後
即將到來的苦難年代,千萬人頭
遽而落地,一個豐收的意象…
瑪麗安,在旋轉旋轉的童年木馬
在旋轉旋轉的唱槽上,我的詩
我的詩如何將無意義的苦難化為有意義的犧牲?
我的詩是否祇能預言苦難的陰影
並且說──愛…

 

在畢加島 之二

在畢加島──在一種斷續的
昏厥狀態裡,我激烈而孤獨的病疾
我嚴重的囈語,啊,一切都是預言與真實…
我夢見他們用紅色的燈光拷問我,緊緊追問
我的名字、籍貫與年代──我夢見
身處一座陌生的城市,一種普遍而廣大的陰謀,關於財富、名譽以及地位
──我夢見,顢頇昏庸的官僚,啊,多麼像
我荒疏、空白的生命表格
──我夢見,發光的旋轉,旋轉的是
我夢中溺水的雙手,緊緊抓住的
發光的愛…

(在畢加島,他們公然的以訕笑我為樂;當我告訴他們我是一個不同的人,一個詩人──胖子傑克迅速制止了我的抗辯,殘酷的從背後十字架一樣的架起我瘦弱的身體;我痛苦不堪,頭髮在雙肩清晰可聞的折裂聲裡垂向右肩,耳中盡是眾人集體的嘩叫以及胖子傑克充滿惡意的詭笑──指控我祇是一個不會功夫的中國人…)

在畢加島,我獨力對抗整座陌生的城市
整座顢頇昏庸的系統,夢見
他們變換各種顏色的燈光
輪流拷問我,緊緊追問
我在過去歷史的地位以及未來的企圖…
在畢加島,一個普遍而廣大的陰謀在白晝公然進行
關於移民與未來世界的簽證
我夢見,他們要我在病歷卡上簽我的名字
承認我是一個來自過去世界
來自君父之城邦,充滿
復辟思想的詩人與間諜…

在畢加島,在一種斷續的昏厥狀態裡
我激烈、孤獨的病疾與古代
偉大的詩人取得一種神聖的聯繫…
我聽見,有人在發光的黃昏天空彈琴
聲音荒涼而動人
我看見發光的旋轉,旋轉的是
我夢中溺水的雙手,緊緊抓住的
發光的詩行
啊,發光的愛……

一九七七、九、六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