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認識「窺夢人」,這是真的。
我並不打算寫一篇純屬虛構的小說,也不預備向你講個查無此事的寓言。我想告訴你的,都是平常發生在你我身邊的事。
這些事,全是真的。或許,你不相信,硬說是假的。恐怕我們免不了要爭辯起來;但是,語言最靠不住了,人們從未曾拿它弄清過任何「真象」呀!還不相信嗎?那麼,我們就活在快被如浪的語言溺斃的世界,誰又確實弄明白過,那些每天口沫橫飛的人,背地裡想的是什麼,幹的又是什麼!
這世界,任何一件事都只能各說各話,「真象」就讓「自以為是」的人去相信吧!假如,這世界果然事事都有「真象」,許多人將無法活下去。坦白承認吧!我們之所以還能放心地吃飯睡覺,完全是因為這世界不會真正的透明。
那麼,我說我真的認識「窺夢人」,你根本無需與我爭辯,就當我在「癡人說夢」也罷;這世界向來是真假難辨,因此聰明的人都學會沈默。
2.
我們都喊他為「窺夢人」,至於「窺夢人」的姓名,竟已被遺忘而不可考。問他,他有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沈默而不答;有時則隨便胡謅一個姓名給你,什麼「孔仲尼」、什麼「馬基督」、什麼「牛七力」、什麼「李王八」……,然後反問:「你非姓X不可嗎?」
「窺夢人」究竟從那兒來?有沒有父母兄弟、妻妾兒女?也同樣一片空白。曾經有人費了不少工夫,從各種管道調查他的身世,卻空白還是空白,就像一口不知隱藏何物的黑箱。他一向不回答任何有關他的問題,只是笑笑地重複兩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
這句話,我開始也同樣聽不懂。後來,因為幾個朋友的生命如黑箱被揭開蓋子而死亡;甚至「窺夢人」也在娶了妻子之後,由於某個與生命黑箱有關的事故而自戕;我才如禪修之頓悟。真的,對任何生命而言,「幽暗」都是一種「必要」,被曝曬在陽光下而裡外透明的生命,都將在他人炯然的注視中枯萎。
對於「窺夢人」之死,我沒有悲傷,那不僅因為他並非我的親人或相交莫逆的朋友,更因為他只有死亡,才能驗證自己所說的至理名言:「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這就讓人覺得,他的死亡有些滑稽;而滑稽之中又有些淚水悄悄地淌了下來。
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人生恍然是一場如真似假而哭笑不得的遊戲。
3.
我之遇見「窺夢人」,起始就弄不清究竟是真實或幻夢。
某個下雪的傍晚,我走進一間荒敗的澡堂,它的板壁朽壞而破了幾個大洞。從右前方的一處洞口,可以看到遠方積雪的山坳間,有一座紅瓦的寺廟。寬大的澡池裡,貯滿乳白色的浴湯;但卻空無一人。池面氤氳的水氣,飄浮如輕盈的棉絮。
我赤裸著身子,斜靠池邊,坐進浴湯裡。熱騰騰的水溫,彷彿千萬隻手搔抓著靈敏的皮膚,我感覺到胯間有物暴漲。這時候,澡池中央,忽然冒出一顆光頭,接著便看到雙峰堅挺的乳房,是個姣好的尼姑!她嘴角粲著微笑,像一條肥腴的錦鯉向我游了過來。
忽然,我看見板壁的破洞間,露出一張非常蒼白的臉龐,圓睜睜的兩隻眼睛,沒有瞳仁,好似煮熟的魚目。我驚嚇地「啊」了一聲。
妻就躺在我身邊,和我一樣赤裸著身子,頭髮卻披散在籐枕上。她的臉色略顯酡紅,睜著眼睛注視著我,「作夢了!」她說。
我沒有告訴她關於澡池裡裸尼的事。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準會呵責我如此的褻瀆。假如,我和她爭辯,只不過是個夢而已,怎麼能夠當真;然而,在情慾與宗教上嚴重冒犯到她的這樣一個夢,她絕不會理智地去分辨真假。說不定,還一口咬定:「夢比這現實更真呀!」
我倒是向她說,看到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龐、兩隻沒有瞳仁的眼睛。她直呼好可怕好可怕,並且安慰我,只是個夢而已,世界上不會真有這樣的人。人們總是選擇他想相信的去相信,而不想相信的事物便認定是假的。
其實,我也如妻一般認為,世界上不會真有那樣的人,直到遇見「窺夢人」,才開始懷疑,澡堂裡裸尼以及那張臉龐、那雙眼睛,究竟只是一場夢或真實發生過的事?甚至,當時自以為醒來,妻躺在我身邊,說我作了夢,並與我談論這場夢,如此情境,究竟是在夢中或現實的世界?
我在都城一座壅塞著人潮的天橋上遇見他,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龐,兩隻沒有瞳仁的眼睛。他就站在夕陽軟弱的橙光中,薄暮如紗的煙塵,讓他的身影恍然在大氣中飄浮著。這是在夢裡嗎?
「夢與非夢,怎麼分辨!」他說。
從前,有個樵夫到山野間去砍柴,遇到一隻驚慌的小鹿。樵夫將牠獵殺;但是,因為他得繼續砍柴,就暫時把鹿藏在乾涸的窪池裡,並覆蓋幾片蕉葉。等樵夫砍完柴,卻已忘記而找不到藏鹿的地方。
「難道這只是一場夢嗎?」他真的迷糊了。
回家途中,他將這件事說給人們聽。有個鄰人依照他所說,竟找到那隻覆蓋在蕉葉下的鹿,很高興地回家,告訴妻子說:「那個樵夫作夢獵得一隻鹿,而忘記藏在那兒;我卻把牠找到了。他的夢竟然是真的!」妻子半信半疑,說:「說不定是你自己夢見樵夫得鹿吧!樵夫在哪裡呢?不過,你的確把鹿扛回家了,你的夢竟然是真的呀!」那個鄰人說:「管他是誰在作夢,我得到一隻鹿卻是千真萬確。」
樵夫回家之後,非常懊惱,晚上真的作了一個夢,夢見藏鹿的地方,也夢見鹿被那個鄰人找到而扛走了。第二天醒來,依照夢境尋去,鹿果然就在鄰人家裡。他非常生氣,一狀告到官府去。
「窺夢人」說了這則《列子》裡的故事,然後問我:「夢與非夢,怎麼分辨?」
此刻,我真的迷惘了。「澡堂」與「天橋」,哪一個是夢,哪一個非夢?而我卻同樣看到這張臉、這雙眼睛。假如「澡堂」是現實,那就是「澡堂」中的我夢見「天橋」上的我;假如「天橋」是現實,那就是「天橋」上的我夢見「澡堂」中的我。而裸尼呢?妻子呢?哪一個才是現實中與我同在的女人?哪一個只是夢裡無明的幻象?我該相信什麼?我不該相信什麼?倘若曹雪芹感悟到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那麼,此刻我感悟到的卻是「真作假時假亦真」;然而,每一個人卻都自認為在「真象」之中而看到了「真象」!
其實,這整個經過,最讓我害怕的還不是夢與非夢、真實與虛幻之難以分辨;而是「窺夢人」竟然能夠在我這兩個世界中自由進出,「我在一個荒廢的澡堂裡看過你」!聽到他這句話,我不是訝異,而是驚恐。
我一向認為,生命存在的真假無從辨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之間,允許自我「留白」;讓每個人在相互瞪視之外,也可以孤獨地躲進一個任何他者所無法侵入的世界。那也是我們可以安全地生活一輩子的理由。假如每個都是「窺夢人」,我不知道誰能放心地過完這一生?
4.
我和「窺夢人」坐在都城東北邊的山腰間的一棵白雞油樹下的磐石上。都城已在如墨的夜色中,變成一口巨大的黑箱。箱面上鑲嵌著熠耀的明珠與鑽石,那是可以照灼幽暗的燈火;但是,生命的幽暗處卻向來是任何亮光所照灼不到。它在光之外,像是永藏不露的山陰,與山陽共成無法分割的山之實體。
深夜裡的都城,是一口巨大的黑箱,即使通明的燈火也難以照灼這黑箱中許許多多生命的幽暗。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黑箱的外殼;然而,因為如此,所以都城繼續存在,人們繼續存在。
「窺夢人」彷彿融進夜色中,變成沒有實體的靈魅。他的眼球不長瞳仁,在白天,看起來像顆煮熟的魚眼睛。這刻在夜裡,竟然泛著曖曖的磷光。他低俯身子,面對腳下如黑箱的都城。眼中的磷光像五月的螢火,閃爍不定。
「搭著我的肩膀,閉上眼睛;我帶你到幾個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說。
請原諒我吧!我真的無意去揭開任何一口生命的黑箱;然而,隨著「窺夢人」,我侵入了幾個生命的留白,看到了平常眼睛所看不到的景象。當時,我並不知道身在哪裡,只以為那是真真切切發生在這現實世界中,卻叫人震驚而難以置信的事。之後,才知道我們進入了某人的夢境,窺視了連他最親暱的人都無以察知的祕密。
其中,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不認識的,我就不說了;認識的,我挑一個說說吧!但是,我必須姑隱其名,你千萬不要繼續追問,那個人究竟是誰?
天似黑鍋,頂空卻破了一個大洞,散落如血的光芒。大地是滾滾的濁流,什麼都被淹沒掉,只有一座金色的高樓聳立水面。頂層的陽台上,一把長背的交椅,C君端坐,彷彿冰冷的石像。他的右手拿著酒杯,左手摟著一個妖冶的女人。
陽台前端有把鐵梯垂懸到水面上。水面上,一個肥胖而衰老的男人,正在滾滾濁流中載浮載沈。他赫然是C君的父親。他不停地揮手向C君求救;但是,C君卻只是冷漠地瞪視著他─這個C君叫他「父親」的男人。C父拚命地向自己金色的樓房泅泳,終於攀到了梯子。他疲倦而興奮地往上爬,眼看就要爬到梯子的頂端。C君站了起來,臉無表情,抬起右腳將梯子踹倒。
「窺夢人」在我身旁,漠然地看著這一幕悲劇,或許是他看多了,或許這些人這些事都與他無關;但是,我就不能那樣淡漠,C君是我最好的朋友,很知名的大學教授,向以孝悌為我輩所敬重。C父則是一個擁有許多財富與女人的商賈,生了幾個不同母親的兒女。
C君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但是,他卻在我眼前發生了。之後,我明白那是C君的一場夢,是C君生命黑箱中另一個幽暗的世界,我不應該侵入;然而,我卻已經侵入,揭開了黑箱蓋子的一個小縫。此後,每當見到溫文儒雅的C君,在真假難辨中,竟感到一種奇異的陌生,甚至摻雜著些許的厭惡。
5.
昔者,有「狐疑」之國,王忌其弟謀反而苦無稽焉。某日,一士自西方來,自謂能窺人之夢,以伺心機。王遣之偵察其弟,果得叛變之夢,因以為據而殺之。復疑其弟魂魄為亂,懼而不能自解,終癲狂而死。
我並非在講一個查無此事的寓言,這是平常或至少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事。
自從「窺夢人」在我們的群體中出現,這世界就忽然複雜了起來。許多傢伙開始在最親近的人身上貼問號,「窺祕」是一種心靈自體潛生的病毒,被誘發之後,便很快的擴散開來。很多人都想揭開所親者的生命黑箱,讓他成為一個完全的透明體。因此,他們都以很昂貴的代價,請求「窺夢人」的幫助。有夫窺其妻者,有妻窺其夫者;有父窺其子者,有子窺其父者。有至交之相窺者……而人人自以為已看清對方生命的「真象」。
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誰都沒有說明白;但是,據我所知,已有好幾個人,卻因此而夫妻、父子、朋友彼此離散或相殘。
「窺夢人」總是漠然地進出很多人的夢境,並以此異術而致富;於二十世紀末,在都城南區一座天主堂中,由安樂神父福證,而與鶯鶯小姐結婚。
婚後不到兩個月,「窺夢人」便開始酗酒,為什麼會這樣?他始終沈默;但是,臉色明顯地堆積著層層的怨苦。後來,禁不住我的關心與追問。他終於吐露了實情:「鶯鶯的夢裡有好幾個男人!就是沒有我。」
他每個晚上,幾乎都在窺視鶯鶯的夢;而他再也無法如窺視他人之夢那樣漠然。
「你就別進入她的夢裡呀!」我勸他。
「既然是X光,能忍得住不透視嗎?」他搖搖頭。
終究,「窺夢人」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於二○○○年「愚人節」當夜,從鶯鶯的夢裡出來之後,服毒自殺,遺書只留下二句他曾經說過的名言:
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
他早就這樣說了,卻沒有做到,竟然必須滑稽而悲涼地以自己的生命去驗證斯言!
我得再強調,這不是一篇純屬虛構的小說,也不是一則查無此事的寓言,而是平常發生在你我身邊的事;但是,請別找我爭辯它的真假。說不定你身邊就有一個「窺夢人」,只是你沒有察覺罷了。
聯合報副刊 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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