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夢人
走進生命黑箱──顏崑陽的《窺夢人》 /陳義芝

顏崑陽寫古典詩而很少寫現代詩,偶一為之而已。但在他最新集成的《窺夢人》散文集,卻附錄了〈伊蓮娜三曲〉,一首描繪情愛原型的現代詩,以「聯章」形式述說情愛的憧憬、阻隔、緣命,小露一手學養稟賦合成的才情。第三曲〈我們裸身若蛇〉結合「行雲暮雨」情境,敘事者站在巫山峯頂發聲,說「陽臺向著天日袒露」是「準備受孕的子宮」,「朝雲從妳燃燒的雙眸冉冉升起……/暮雨在妳胯間飄落成潺潺的溪流」,「慾望是盤古精液餵養的蟲」,將渴慕的激情化成洪荒一頭渾茫衝撞的獸,身體與天體結合,敏銳而又有氣象,見證二○○三年我對他文筆的觀察:「寓真於誕,寓實於玄,複麗奇詭之至」。

崑陽自述其散文質地,或如綿,或如鐵,或彷彿綿裡鐵,剛柔相參。他在自序中顯示的散文觀,頗有廓清二十一世紀台灣散文迷氛的作用。「純文學與雜文學、藝術性與實用性、工具性與目的性」,既非勢不兩立,「文學」與「人生」豈能截然二分?「創造力夠強的文學家,法自內出,依隨不同的題材及主題而善變」,顏崑陽說。這也是我編輯「新世紀散文家」系列所強調的「文成法立」──章法原理是創作者所開發的,好文章寫出來,法度就顯現了,並不是有什麼一成不變的規矩作法。文壇人士或謂散文不可虛構、不可像小說,實是自設框架。論者未細思現實生活的真實倒映在筆下,如何認定其真實與否?作此認定的目的又為何?每一篇文章都是一段人生、一個世界,讀者要的是文筆組成的人生,求其笑淚曲折、豐富而有寓意,並不要真實卻平板的書寫。

散文家下筆前考驗選材功力,行文時何嘗不考驗其情思馳騁的功力。直白固然有素樸力道,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寓言,更可以在妙趣中傳達思想。「夢境」原是有血有淚、有情有性的「內心世界」,散文家豈能棄此鳶飛魚躍的世界於不顧?崑陽的散文特能表現這等斑斕生趣!

第一輯「綿散文」寫親人、師友,最突出的篇章是〈夢中歸鄉的母親〉及〈我父正傳〉,其血肉相連之思、之苦、之痛、之惜,深入骨髓。前者以一個惝怳的夢境起始,疊映深沉記憶裡的母親:

母親不停地踽踽在如棋盤的田埂,彷彿陷入了迷陣。霧像大片的棉絮,從稻畦間噴湧上來,田埂如長長直直的霓虹燈管,閃著紅黃藍綠各種顏色,母親惘惘地獨行於一條接一條、轉折又轉折的田埂間;忽然卻又置身在一座繁鬧的城市。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如何跨離那樣錯綜的田埂,跨離生長她的鄉土,而跋涉過多漫長的路途,陷落在這座繁鬧的城市。

將田野比擬成棋盤,未出所料;將田埂比喻成「長長直直的霓虹燈管」,則出人意料。從鄉下遷徙至城裡艱辛討生活的母親,終究未能回鄉,最後的歸宿是在城郊的靈骨塔。文中五度出現母親發出的呼喊:「你們都跟我回去吧!」崑陽沒有細描不安的生活情節,但在摩肩擦踵的陌生街道,母親那隱忍壓抑的回鄉夢已深入他潛意識,化成那一聲聲呼喊。最後,夢中,孩子跟著母親的呼喊奔跑了起來……

我們忽然都飄浮了起來,我看不見自己,只看見母親憑空地踩著腳步,卻沒有前進。她轉身,低頭瞪視著阡陌如網絡的曠野,沒有一條路看得見盡頭,她忽然驚慌地呼喊著:

「走哪一條路,才回得去家鄉!」

以夢境始,夢境終。夢的景象無比奇異,又無比真實。幽暗的生活前景,困住了匐匍在城市腳下的勞苦百姓,作者藉夢提問:他們有什麼路可走,如何能不再飄泊?本文記事因此不只是顏氏一家人之事。

〈我父正傳〉也不只是個人情感紀實。父親作為二戰期間日本統治的台灣人,被徵調至南洋當軍伕,輾轉於巴拉望島、新幾內亞島、新不列顛島,因沉船而在海上漂流,也歷經炮火、瘧疾的死亡威脅;晚年獨立堅韌,沉默不多言,年屆八十還能獨自騎著摩托車走西濱快速道路回東石漁村,甚而遠至墾丁公園。作者的寄慨是「好人最可惜的就是生錯了環境」:「父親畢竟在那樣一個不安定的時代、那樣一個荒僻的鹽分地區、那樣一個貧苦的家庭,讓他的聰明與才情,只能用在謀求一群孩子的衣食,平凡而勞碌地過完一生。」在不安定的年代,誰能無感於這一大時代的身影!

 

顏崑陽著我寫序的原因,我想是:他的貧窮我經歷過,他的學思我能感知。試看第二輯「鐵散文」,講人性、文化、大學教育、電視媒體的病症、居所的抉擇等,的確也是我積鬱甚深的課題。

有關大學的理想,本世紀與上一世紀、東方與西方的看法,未必完全相同,有人主張作為探求知識、創造發現的學術中心,有人則設定為社會發展、解決問題的服務站。無論如何,它應具有獨立性、自由性、批判性、超越性、包容性,而今被體制、法規、計畫、數字束縛成工廠,雖偶然也能產出若干成品,但土壤酸化,畢竟無法期待繁花盛景。我記得牟宗三先生說過,大學人才應求駁雜秀異,而非受制於同一標準。反觀今日台灣的大學教師,在崑陽眼中,多患有「狹心症」、「冷感症」、「焦慮症」,只成為「知識經濟」生產線上的工人、「人心不景氣」的論文製造者。

崑陽以其切身體察,三哀大學,主張重建人本精神。這是他對教育的關懷。至於文學,他批評有些「散文」為消費而寫作,無異於「油脂過剩的消費文化所冒出來的青春痘」,而他的「鐵散文」是要為社會弊病刮垢剜瘡的。我在課堂講台灣日據時代的文人作品,經常提到蔣渭水的〈臨床講義──對名叫台灣的患者的診斷〉,崑陽的這些散文也可視為他為當代社會開出的臨床講義。

在諸多臨床講義中,〈豬的研究〉最稱絕妙。其研究命題之一:豬的命運也就是人的命運,人指的是待宰的百姓。命題之二:豬被囚在柵欄的牢獄中,人被囚在成見的牢獄中,人看豬愚蠢卻不自知己蠢;豬性喜乾淨,人卻以骯髒之性對待;豬在食與色上,有其性分,人之貪婪與放蕩,逾越性分千萬倍。命題之三:豬雖族繁,但因沒有「豬政客」搞權力鬥爭,因此無族群對立紛爭。結論是:

我研究「豬」已經很久了,所得到的結論卻是:人和豬可分辨的差別,僅在於人穿衣服,豬卻袒裼其身。人能吃豬肉,豬卻不能吃人肉。不過,這結論或許有一天會被推翻:在已成為叢林的城市中,滿街都是穿著衣服的豬,正熟練地煎煮炒炸,大啖肥美的人肉!

從人豬的對比、人不如豬的議論,到人變成穿著衣服的豬、大啖人肉的豬。人還是人嗎?崑陽翻出這一層意思,不在貶抑豬,而在批判無異於禽獸的人。

文中還提及「在朝」、「在野」,說在朝之豬是家豬,在野之豬是山豬。在朝豬雖「臥」享其成,但每天被關在方丈之地,「世界,就剩一個豬槽和主人的臉色」。在野豬雖不受羈絆,但恐被獵殺,「淪為什麼白色、紅色或綠色各種『恐怖』的犧牲品」。這等書寫,以其無故事,難稱寓言,卻有寓言精神,稍一加工即可成寓言。這是崑陽極擅長的表現,也是顏氏散文的風格特色。

崑陽散文最為詭奇幻變的,自屬第三輯「綿裡鐵散文」。在他筆下沒有虛構與真實的困擾,已如前述。他慣以夢為通道,進入潛意識層,將私密心理極其創造性地引出。〈不知終站的列車〉一文,列車是人生旅程的意象,「你們是誰?」「這是什麼地方?」「這列車要開往哪裡?」「我是哪裡人?」「這究竟是夢或非夢?」……生命的根源、過程與去向為何?一切都不明確,於是在列車上的人就必須不斷地探問。文中的「我」在夢與非夢的界域,強烈地思想起母親,借用容格(Carl G. Jung)學說,母親是「我」心中最根深柢固的女性形象,借由這一通往潛意識的梯子,展現了男性肉體心理:列車上「乳房聳如富士山峯」的女人,是性慾望;瘋狂追咬他的狼犬,莫非性衝動的恐懼──男性須克服的險阻。此文後記所述「在T城某賓館與車上邂逅的女子做愛多次,被告『通姦』,三個月後自殺身亡」,則是因茫然、恐懼的處境,而以頹廢對抗沒有終極目標的人生。似此阿尼瑪原型(anima),在崑陽其他篇章中也時常出現。

〈貓奴〉文中再三亮出的那句話,「那是埋在每個人生命深處的蠱毒」,連結上守候、照顧、性飢渴、夢遺、魚水之歡等或顯或隱的情節,作者又一次「想到遠方的母親」,而在恍惚的夢中走到一處滿天星斗的曠野,「和一個臉孔模糊的女人,躲進草叢中做愛」。此情色筆觸,為挖掘生命深處的東西,是具有精神分析學特性,而非為取悅讀者。有時作者不表明夢境,卻以「記不清」、「弄不清」表露是耶非耶的迷離情境。例如〈被抛棄的東西也有他的意見〉,寫人們對物、對情的濫用。開頭,一個女人穿著雨衣撐著雨傘在雨中澆花的油畫,輕易將「不必如此」的焦慮感點明,而當自家生活空間被盤踞占滿,崑陽他如此接續:

我經常走在一條直通到地平線的彩色街道上,兩旁是一間接著一間的商店,落地窗全都彩繪著古典的春宮圖,每家門口站著一個披著面紗卻赤裸著身軀的女人。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戴著墨鏡東張西望。我與女人擦肩而過,走入街頭第一家商店,整間屋子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紙尿布,成千成萬在地上蠕蠕爬動的嬰孩,你推我擠地爭搶著……印象最深刻的卻是街尾的最後一家商店,當我踏進門口,立刻被滿屋大大小小的棺材嚇住。

他用「彩繪古典春宮圖」的意象,說明原始、本我的慾望,從初生到死亡,慾望無時無處不有。「一條一條的領帶與領巾,從衣櫥裡鑽出來,像一群雨傘節、龜殼花、竹葉青」,「一件一件的背心,像一群夜梟,衝開衣櫥的門板」,「一只一只電子錶,從抽屜蹦出來,像一群蠍子」。啊,崑陽是如此長於想像、運用比喻,以使形象生動。

作為書名的〈窺夢人〉,解析「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直探生命真相,內涵最為豐富。「窺夢人」一詞是一具多元層次的符徵,可以是通靈者、處心積慮者、疑神疑鬼者、精神分裂者。作者有意不明指,保持筆意的曖昧,「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誰都沒有說明白」。說不明白對方生命真相,也說不明白自我生命黑箱中的黯黑。文中泡在溫泉湯中的裸尼,當然又是一個潛意識的「內在女人」、「肉體阿尼瑪」。

顏崑陽寫作「綿裡鐵散文」,「帶引讀者進入一個似現實又似幻境的世界」,可舉述的佳作頗多,我未能賞析而亟想推薦的兩篇是〈因死亡事件被記取的小鎮〉及〈消失在鏡中的兒子〉,表現社會變遷中令人悲憫感慨的現象,以如真似幻之情,勾勒時代之傷,借事用典,沒有文言白話的扞格,造境敷衍,也沒有小說與散文體裁的困惑,實在難得。

情深學富的散文家,新著《窺夢人》,不僅為個人創作里程再攀高峯,也堪稱台灣散文一傲人成果。

 

二○一六年十月三十日寫於淡水紅樹林
(本文作者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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