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戀人
一、歸鄉

一路上,望著車窗外流逝的街景,我依然感傷地回想著逝去已久的往事。

在北京飛往香港的飛機上,我坐在狹窄的經濟艙座椅裡,時睡時醒,一路昏昏沉沉,依然在追憶那些消逝在時光裡的往事。用餐時,我向機上服務員要了一杯紅酒。喝了酒,精神就不再那麼緊張了。不一會,我又不知不覺地進入昏睡狀態,可不知怎麼卻老是夢見年輕的你,一身血淋淋的,在曠野中蹣跚走著,終而倒臥在地。我於是就被這樣的噩夢驚醒。醒來以後,又不由自主地繼續回想著我和你相處,或者說共同戰鬥的點點滴滴。想累了,又不知不覺地昏睡;睡一會,又被同樣的夢境驚醒!就這樣,一路折騰著,終於到了香港赤鱲角機場。

我提著隨身的行李箱,通過過境海關再一次的安全檢查,搭乘電扶梯,進入出境大廳。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迎面而來。我經過幾家販賣女性化妝品的免稅商店,按著登機牌指示的號碼,找到飛往台北的航班的候機閘口。閘口兩邊青藍色的長條沙發椅上已經坐滿了候機旅客;他們三三兩兩地聊著天,或者閉目養神,又或者百無聊賴地發著呆。我安靜地坐在人群當中等待登機。在等待中,周遭不時傳來帶有濃厚台灣腔的普通話或是流利的閩南話的交談聲。也許是突然聽到大量陌生又親切的鄉音吧,我想到了唐朝詩人賀知章〈回鄉偶書〉的詩句: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催,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老周,對我來說,鬢毛催,倒是事實;鄉音,卻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小時候,讀到這首詩句時,因為一家人都一起在北平生活,對這首古詩的深刻含義並沒有太深的體會;一直要到離鄉五十年後再返家的現在,我才深刻感受到這首詩背後所蘊含的戰亂帶給人們的離散之苦啊!

我忽然有了近鄉情怯的心情。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終於能夠返鄉探親了。老周,這不是夢,是現實。只是,我並不知道你是否依然在世?活得如何?我告訴自己,這次回台,除了給過世多年的爸爸、媽媽上墳掃墓之外,一定要去探尋你的下落。問題是,我還能見到你嗎?

開始登機的廣播把我拉回到現實了。

我懷著興奮又有點焦急的心情排在長長一列急切返鄉的旅客的隊伍後頭,緩緩通過登機證的最後確認,終於登上了飛往台北的班機。我按照登機牌的座位號碼,很快找到位於機艙中段靠窗的位子,將手提行李放在座位上頭的行李艙內,坐下來,扣上安全帶。

舷窗外頭,停機坪上按序停著等待載客的不同航空公司的飛機;運送行李的載物車雜亂有序地奔馳著。

機艙廣播響起了女服務員的聲音,說是有兩名乘客尚未登機,航班將稍稍延遲一些時間起飛,敬請旅客耐心等候並見諒。廣播之後,有三五分鐘吧,兩名同樣穿著花格子短袖襯衫的青年男子,臉上流著汗,匆匆忙忙地進入機艙,逕自走到我的座位旁邊。他們打開頭上的行李艙,要將手上各自提著的裝著免稅菸的塑料手提袋塞進裡頭,可怎麼塞都塞不進去,於是坐了下來,將塑料手提袋放在前排座椅下方的地板上。這樣,忙亂煩躁的氣氛終於安靜下來了。

我於是閉眼休息。

就在我昏昏欲睡時,空服員又廣播說,從香港到台北的航程大約需要一個半鐘頭左右,飛行途中將提供晚餐與免稅商品販賣服務。飛機還沒起飛。我聽到座位旁邊那兩名青年議論著香港機場的免稅菸是否比桃園機場的便宜?其中一名四方臉,臉色黝黑,戴著一副寬邊金絲框眼鏡的人強調說,即使沒有比較便宜,菸絲的品質與口感都要來得好;另外一名身材單薄,臉又瘦又長,嘴巴尖尖者,立刻露出殘留著暗紅牙垢的零亂牙齒表示不同的看法;兩人於是就這樣爭論著。

我被吵得心情焦躁,不耐煩地張開眼睛。

兩個年輕的機艙服務員正站在兩邊的走道上示範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也許是千篇一律地做著規定要做卻又用不上的步驟,她們搽著脂粉的美麗臉蛋上表現出不相襯的冷漠表情。周遭的旅客大都已經安靜地閉著眼睛,基本上也沒有人理會這可能攸關他們生死存活的動作示範。

我又聽到座位旁邊那兩名青年聊到他們旅行北京的趣聞。他們提到北京女孩捲舌講普通話的聲調很好聽,卻不好學;其中一人還說,他學著像她們那樣捲舌,捲到後來,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老周,我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台語戲劇社的社員也大都不太會講叫作國語的普通話;有些人不但完全不會講國語,而且連台灣腔的閩南話也不太會講,只會講不怎麼道地的日語而已。我記得,台語戲劇社成立的那天,因為不想讓自己在第一次聚會就遲到而給其他同學不好的印象,下了課,我立刻一路小跑步,趕往會場。到了作為會場的教室門口,我看到現場的人還不是太多,這才鬆了一口氣。我看到你和幾個男同學正在講台上布置,於是沿著中間走道走向講台,看看是否幫得上忙。就在經過講台前沿的前排座位時,我恰好聽到身旁的兩個男同學正在用日語交談。我刻意放慢腳步,聆聽。他們始終都在說日本話。聽著聽著,我忽然覺得莫名地刺耳,於是不客氣地用國語嘲諷他們說:台灣都光復了,你們怎麼還一直在講日本話呀!那兩名被我批評的男同學暫停了交談,同時抬起頭來,一臉驚訝地看著站在眼前的未曾見過的女同學。其中一人表面上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嘻嘻地向我自我介紹說他是社長蔡東石,英語科二年級;然後繼續用日語辯解,說他們還不會講國語,請我多多包涵指教。不會講國語,總該會講自己的母語吧!我不以為然地用國語駁斥他。蔡東石繼續用日語替自己辯解,說在日本時代講母語是會被處罰的;因為這樣,他們連台灣話也不太會講呢!處罰只是在學校吧!你突然插進來,用閩南話大聲反駁蔡東石。蔡仔,自己的語言,只要不認為自己是日本人,回去厝裡,還是可以講的。我雖然不太會講閩南話,但八歲以前在台北的生活經歷,以及父母親一直在家裡用閩南話交談的訓練,讓我多少還聽得懂你講的話;可我想要看看那個社長對你這樣尖銳的質疑會有什麼反應,於是裝作一臉聽不懂的表情。周仔,蔡東石還是沒生氣,改口用閩南話說,平平是同鄉,有查某囝仔在這,你也不必給我漏氣。我對蔡東石的好脾氣感到不可思議。蔡東石怕我聽不懂閩南話,接著又用日語向我表白,說因為這樣,他就想,現在台灣既然已經光復,回歸祖國了,就應該要會講自己的語言才對;為了重新學台語,他就出來籌組台語戲劇社。他沒想到,這個提議立即獲得同學們熱烈響應,戲劇社很快就組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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