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淡水河,台北的西陲以前曾繁華過,後來都市人口越來越多,容納不下,便朝東區發展,新式的大樓,寬敞的街道,幾乎全在東區,最早開發的西區,反而成了都市裡一個比較沒落的地域了。
大約三十年前,我在一個現已停刊的晚報上客串擔任藝術專刊的編輯。那一段時間,台灣政治情勢動蕩不安,一九七八年底,美國與台灣斷交,一九七九年冬,高雄又發生了美麗島事件,第二年二月,又發生反對運動者林義雄滅門血案,反正那幾年,政治事件一個接一個,弄到整個台灣社會一片緊張。但在這個氣氛下,人需要知道真相,也要在精神上得到疏解,所以報紙這行業反而十分興隆,不論日報晚報,訂戶大增,就是零售,一上架就很快賣空了,所以報業不斷擴充設備,增加版面。我負責的藝術周刊每逢周六以整版刊出,介紹全市一周來的人文藝術活動,包括畫展、音樂會以及有關於藝術文化有關的演講等的。為了避免「冷場」(那時的藝術活動不像今天的頻繁,水準高的更少),我更約了友人在周刊上開了兩個專欄來介紹有關藝術的新知(其實大部分都是舊聞),同時包括台灣及世界的。我要常常與撰稿的朋友見面,報社給了個編輯室的座位給我,而報社上下,永遠是亂糟糟的,不適合談話。
我們報社在城市逐漸衰退的西區。一天下午我從報社出來,路過一條不起眼的小巷,看到有家新開的咖啡店名字有點奇怪,招牌用英文寫著Darkness,中文寫得小小的,只四個字「黑暗咖啡」,我有一點好奇,便進去坐下。老闆送來一杯濃郁又溫度恰好的咖啡,坐定了,我突然覺得這家咖啡廳不俗,雖然唱機上放著音樂,卻一點都不吵人,地板天花板跟房間的柱子以及桌椅門窗都是原木製品,刷著統一的暗色油漆,燈光不是很強,大白天的時候有些地方還很幽暗,黑暗與安寧有時候是同義詞。我決心下次與友人有約,便來這裡。
我來了幾次,察覺這裡是混亂世界的寧靜場,這家名叫黑暗的咖啡廳與眾不同之處在它的音響,有人以為好的音響有很大的響聲,這點錯了,只有絕對好的音響才能發出「寧靜」的聲音。這家咖啡廳老闆在他調製咖啡的吧台兩旁,放著兩隻AR的3A-Improve的大喇叭,我因為常聽音樂,有一點音響知識,知道這對其貌不揚的喇叭其實是AR的極品,而AR喇叭都是低效率的氣墊式喇叭,這種喇叭「侍候」得好,音色可以美極,而且有非常好的空間感,但缺點是它的反應不是很靈敏,要推得動它需要十分有力的擴大機。有一次我好奇的問老闆這對喇叭的事,說這對喇叭是要「吃」功率的,老闆點頭說是,他興奮的讓我走進他的吧台,要我彎腰看看他櫥櫃下格所放的寶貝,不看還好,一看真把我嚇著了,我看到一對龐大的McIntosh前後級擴大機,前極我已不能確定型號了,好像是C-4型的,後極則是McIntosh最頂級的MC-275的真空管擴大機,難怪推得動這對喇叭,這個後極擴大機不但功率大而且傳達細緻,它放出的音樂,即便聲音不是很大,但縱深很深,又勻稱得很,連細節都讓人聽得清楚。那時,高檯上一架Rivox盤式錄音機,正放著法國作曲家Francis Poulenc的一組鋼琴曲,風味是古典中又帶有一點爵士氣息的。老闆知道我欣賞他的音響,顯得十分高興。
他特別指示我看看他後極擴大機,在MC-275字樣下方有個黃金色的牌子,上面鑄著7727四位數號碼,他問我知道是什麼嗎,我問是不是限量品的編號,他笑著點點頭。他看吧台上的咖啡已經快燒好,請我到座位坐好,說一會兒把咖啡送上。
我在座位上想,編號7727表示這產品至少生產了七、八千件以上了,雖然是極品,這跟名畫家的版畫,編號上了五百,就算是畢卡索的作品,也沒人會太稀罕了一樣。老闆笑盈盈的端上咖啡,問我能否在我前面坐,我說歡迎啊,那時整個咖啡廳只我一個客人,他便坐下,說:
「你一定覺得編號七千多號,還有什麼好稀奇的對嗎?」
「編號多也無損的,畢竟是McIntosh呀。」
「這台機器,對我來說十分珍貴。」他說:「十年前我在紐約SOHO區的一家專賣音響的電器行看到,電器行老闆說有人送這個McIntosh來修理,說放音時會時斷時續的不穩定,老闆後來發現只是真空管的插子有點鬆,只能怪真空管沒做好,機器一點問題都沒有,只要換上另一個真空管就解決了。但當換了真空管之後,主人一直沒回來領取,過了兩年或者更久,已超過了電器行保管的年限了,天曉得這個McIntosh的主人已經忘了或是遭遇了不測,這是音響行老闆說的。音響行依法可以自行處理的,但由於電晶體的產品在七○年代起已取代了真空管的市場,儘管他們把這部漂亮的二手機器放在店裡的顯要位置,幾個月來,竟沒一個人問它的價錢。」
「後來就落到你的手上?」
老闆點點頭。
「請問你怎麼到紐約的?是留學嗎?」我問。
「那時候我跑船。船正好在紐約曼哈頓的東河碼頭卸裝貨物。」
「不知道該不該問,」我說:「以一個船員,怎麼會知道有這麼一種音響產品?McIntosh算是音響界的頂級品,知道的人是不多的呀!」
「我當時也不太懂音響,更不知道音響中有個McIntosh的牌子。我注意它是因為它實在太好看了。你看它的電容器與電阻做得多精緻?兩個聲道加起來要八個真空管,好端端的立在一邊,再加上鍍銀的面板,鍍金的邊飾,不瞞您說,我以前在工專讀過電工科,我知道好的電氣產品的特徵,好的電氣產品,即使人家看不到的背面的螺絲帽,也做得稜角分明、一絲不茍的。對當時的我而言,它是一個令人驚訝的藝術品,而不僅是個有大輸出的功能擴大機。」
他發現我沒在喝咖啡,跟我說對不起,說害我聽他聊,忘了喝了。他說這包曼特寧是剛剛開包的新鮮貨,要我趁熱先喝了。我喝了一口,還沒涼,溫度剛好,曼特寧有一層特殊的油氣浮在表面,比較能保溫,喝曼特寧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有一點焦糊的氣味,當探過那層表面之後,底下的咖啡就十分溫潤綿密了。我問他那個McIntosh雖然是二手的,也所費不低吧。他笑著說:
「音響店老闆看我著迷的樣子,便開了一個十分『合理』的價錢,我後來知道,在美國那真算是老闆想跟我『結緣』的價錢,但對於當時的我,還是大數目。我在台灣雖然有聽音樂的習慣,聽的不過是流行歌曲,從未講究過音響,再加上我後來長年在船上,最多只聽聽短波的收音機,買一個發燒級的擴大機對當時的我而言,一無用處。不過最後還是傾我一身所有,把它抱了上船。」
「你很浪漫呀。」
「我知道你的意思,浪漫就是不切實際。」他一笑說:「音響店老闆臨走誇獎我買的值得,他指了指7727的牌子,說這是限量品的編號,大凡有編號的產品,價錢都會比一般品貴一倍以上。我跟他說編號這麼大,有了等於沒有。他咿咿呀呀的對我說了半天,又翻開一本年鑑一樣的舊書指手畫腳的,我連聲說是的是的便走了,我當時的英文程度根本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隔了幾年我的英文比較好了,恰巧看到一本音響雜誌,上面說McIntosh的老闆也是MC-275的設計人對數字7特別著迷,限量的編號必從7字開始,而字頭是77的,則是限量品中的限量品,是不會生產一百個以上的。」
「這麼說來,這隻McIntosh是這種限量品的第二十七號了?」
他微笑點點頭。他問我知不知道編號7725的機器是誰在使用的,我當然只得搖頭,說我怎麼可能知道?他說就在那一期音響雜誌上,雜誌專訪了當時紐約愛樂交響樂團指揮伯恩斯坦,7725便是他在使用的,還有照片為證呢。這麼說來,咖啡廳用的擴大機與伯恩斯坦家裡用的是同一產品,限量編號只相差兩號,確實值得大書特書了。不過我知道,這種設計已逾二十年的老機器雖十分耐用,但還是會壞的,我問他要如何保養。他說老東西設計精良,材料與手工都極好,電容到現在沒壞,一個電阻壞過,由美國原廠寄過來換了,就都沒問題了。倒是真空管是消耗品,一隻大約使用兩千小時就報銷,現在電晶體取代一切,世界生產真空管的廠已不多,不過東歐像蘇聯、烏克蘭、波蘭連中國大陸也還在生產,也容易買得到,他收購了不少能用的,現在放在防潮箱裡「備用」。真空管通電時會發熱,無須特別保養,但長期不用,接頭的插子發霉後就容易鬆脫動搖,空氣進去就壞了,所以要放在防潮箱裡。
咖啡廳老闆在敘述他自己的故事的時候,常常回頭看,似乎並不是把那架擴大機、那對喇叭及其他的周邊設備當成「物」來看,他把它們當成人,甚至是他的朋友。他說他抱著那座McIntosh回台灣後,就找來許多可以與它「匹配」的對象,慢慢的他也會分辨音樂了,連帶唱片錄音的好壞,有關音響的「傳真度」也都深有體會,他說真該感謝十年前與這位「McIntosh先生」在紐約相遇。他說當時他確實耗盡了一身的所有,回船被人家罵了個臭頭,但換來了之後十年的充實生活,「告訴您,」他說:「照這麼說來,McIntosh一點都不貴啊。」
說著正好兩位顧客進門,他便離座去招呼。我把咖啡喝了,也起身離開,我走出咖啡廳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我回顧小店的招牌,上面Darkness的英文字似乎想向我揭示某些我尚不知的含意,也許有關生活,也許更深一層有關生命,但我始終還沒去揭開它。
有一次我帶一位朋友進去喝咖啡,我介紹他與店主人見面,他們相談甚歡。我的朋友對店名好像獨有會心,他說黑暗與光明正好是相對的名詞,主人寧選黑暗不選光明,表示主人是一個會獨立思考的人。再說光明失去了黑暗的襯托,也就顯示不出它的價值了,所以選黑暗做店名,就有一種孤芳自賞的味道,又有種像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道德勇氣。我的朋友是一位在藝術系搞理論的教授,他對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歐洲象徵主義有獨到的研究,最近又寫了兩篇論國畫中竹與菊的文章,給我們周刊連載,圖文並茂,引起不少好評。
老闆給我們送上咖啡時,一直笑盈盈的站在一邊聽著,教授知道他聽到了,問他是不是這樣的。他說教授說得太好了,他覺得如果有這麼好的含意,也不是他能想到的,算是碰巧碰到的才是。
「不對,不對,弗洛伊德說過,世上沒有碰巧的事。」教授說:「一切表面上看來碰巧或偶然的事,底下都是有跡可尋的。」
「也許有跡可尋,我其實也沒有本事去尋它。」老闆說這話時有點結巴,他笑笑的說:「這個故事有一點長,你們如有興趣,我可以說,沒興趣的話,就不必說了。」
我們當然表示願聞其詳,他便說:
「我一年多前認識一位可敬的老學者,他講了一個迷人的故事,故事有關航海,我當時剛從跑海的工作下來,當然特別有興趣。那個故事當然包括了冒險,不過跟我們從小熟知的《金銀島》之類的冒險奪寶情節不同,裡面的冒險是一種人性的冒險。故事一直提醒人去檢討人的本質是善的或是惡的,我們平時常說,善良會戰勝邪惡,但在故事產生的原始叢林裡,邪惡有時還是會戰勝了善良的,也就是說,叢林裡的善惡與文明社會裡的不同,因為在黑暗的角落,生存才是本質,道德不是。我知道那是哲學討論的問題,那個故事並不是討論它的,但我聽他講的這個故事,不由得想起這類的問題。假如人類本質中邪惡的成份比善良要大,或者至少是一樣大,那麼文明社會處處所見的善,豈不是刻意擴大或是偽裝出來的嗎?雖然嚴格說來我只是個粗人,我當時想到的確實是這樣的問題。」他停了一下,說:
「我後來插嘴問那位老學者,那個故事是從哪兒來的,我覺得那個故事所以迷人,不僅描述的是人在叢林裡的冒險,也是描寫人在人類道德中的冒險。老學者說是一個英國的作家名叫康拉德寫的……」
他還沒說完,我的朋友馬上插話說:
「故事的名字叫《黑暗之心》,不是嗎?」
老闆點點頭,對他敬佩起來。我問說就是因為這個故事,便把咖啡店取名黑暗嗎?他點點頭說:
「這個故事很打動我,儘管我沒有讀過康拉德的書,據說康拉德的小說都是寫有關海洋的,我做過海員,老學者說也許是這一點投緣。正好一個朋友把這個店面『盤』了給我,我打算開一家咖啡店。我覺得一個咖啡店叫黑暗之心很好,至少我曾著迷於康拉德的那個故事。但叫黑暗之心咖啡廳,稍微長了點,有人不明就理,又會寫成黑暗之星,因為他們說提起黑暗,讓人很直接的想到星光,我後來想,就乾脆叫它『黑暗』好了。有人說這名字不好,有點不吉,表面上看是有些,但就算取個大吉大利大紅大紫的名字有什麼用處呢,哪個伏法的歹徒,不是都有個吉利的名字呢?就不管了。」
「你知道最近要在戲院上演由柯波拉導演、由馬龍白蘭度演出的好萊塢電影《現代啟示錄》嗎?就是由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改編成的呀。」我的朋友問老闆,老闆搖搖頭,他繼續說:
「電影裡的馬龍白蘭度飾演一個叛逃的美軍上校,在越南湄公河上游的原始雨林裡建立了一個以恐怖統治的王國,他殺人無數,而當地土著對他卻像神明一樣的崇拜。美國對他百般招撫,他完全不理,後來下了格殺令,命令軍隊沿著河,摸進上校的陣地。上校所在的地方正在進行一種神祕又殘酷的宗教儀式,一個提著大刀的壯漢,聽上校的命令把一條水牛從頸部一刀砍了下來,大雨下著,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水牛的頭掉下來後,牛的身體還站立著,過了好些時候,彷彿知道自己已死,才四腿一軟倒了下來。整個雨林是個被咒語充填、被迷信的煙霧瀰漫的地方,潮濕與炎熱把大家都逼瘋了,雨林裡面沒有一點點理性,那裡生命的規則便是殘酷與荒謬。」
「電影好像還沒上演呢,但新生與國賓已經在打預告片了。」我說。
「快了,就會上演了。」教授說他在雜誌上已經看過故事的大綱,等上演一定轟動的,他說:「如果把咖啡廳的全名寫上,我們在報紙的專刊上介紹《現代啟示錄》,說這部片子就從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改編的,然後注明發稿是在『黑暗之心咖啡館』,保管咖啡廳就有數不清的客人了。到時老闆就要謝我們兩個,哈哈。」
「謝謝你費心,但我倒不喜歡有太多的顧客。人一多,就很難專心下來,包括聽音樂、思考等的。」老闆說:「不過我想知道電影的結局到底是什麼。」
「好像是負責突擊的美軍達成任務之後,從雨林又回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是槍林彈雨又迷離荒謬的,美軍的轟炸機與武裝直昇機不斷朝下面的越共轟炸掃射,一個美軍將領是華格納迷,要求屬下的直昇機在進行掃射的時候,用擴音器放華格納刀槍齊鳴的音樂,機槍的子彈聲,直昇機葉片的風切聲,再加上喧鬧無比的華格納音樂,叢林之外的世界與叢林內一式一樣,也是個徹底瘋狂的地方,同樣充滿著暴力與迷信,同樣是荒謬絕倫的。電影名叫『啟示錄』,可能啟示我們,文明與野蠻不是那麼好區別,從另個角度看,文明反而是野蠻的,而在一般認為的野蠻世界,也許還存有一點點文明。」教授停了一下,才說:「這就是含混,我們可能必須從徹底的含混之中,找出一點點的清明吧?這也許是我們的責任。」
想不到話說得這麼沉重,以致我們都不想繼續談下去了,我付完賬就與教授一同離去,正好咖啡廳有新客人進入,老闆便去招呼他,他朝我們笑了笑。這時候那對AR喇叭,正放著一段低音薩克斯風主奏的藍調音樂,音樂的空間感十分遼闊,像有風從遙遠的山谷吹來,讓人覺得人在這世上,孤獨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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