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人情歌 Serenade of A Bastard
迷人的酒窩──恰似妳的溫柔

電話那頭愉悅的女聲說,「你知道我是誰嗎?」的時候,為什麼我馬上就答出「秀臻」?是我至今也沒想通的事。

整整三十五年沒有任何音訊,中間過盡千帆,再怎麼猜,也不應該猜到是她,竟然就這樣毫不猶疑脫口而出。難道真有心電感應這種事?

秀臻,那個穿著景美女中制服,潔白細潤,溫柔、深情又明亮的眼睛,笑起來有迷人酒窩並且露出一點俏皮舌尖的初戀情人,就這樣不可置信地突然出現了。

而且很浪漫。

 

彼時她因先生出軌而賭氣出走離開台灣,一人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一個叫作艾德蒙的小鎮,先生定時寄生活費及其他有的沒的。中秋節前,收到一盒懺悔月餅,卻很沒情調地用《中國時報》包著。

她的那個小鎮,哪有中文報紙?因此一直不讀報的她,就可有可無的翻閱一下,而我的名字竟赫然出現在她眼前。秀臻,這麼多年魂縈夢繫又苦尋無著的秀臻,就從報社查出了我的電話。

而我,為什麼一下就猜到是她呢?我真的想不通。

先說說她先生出軌的事。

秀臻其實並未真正結婚,她「嫁」給先生時,對方已有妻室,所以她一直是「小」的。

先生事業做得頗大,因此她長久以來就是美國、台灣兩頭住。有次回台,和一幫富太太聚會後,發現停在路邊的車子遭人擦撞,於是就掛電話給先生問該怎麼辦?

先生說通知管家處理就好,秀臻隨口問,「你在哪?」先生答稱正在開會,兩人就互道掰掰。好死不死,秀臻這頭慢了幾秒收線,竟然聽見先生在跟一個女人談話,原來他並不在開會,而是在一間按摩院裡,兩人的談話甚為私密,顯見關係非比尋常。

秀臻說她當時「偷聽」了將近一小時,氣得七孔生煙,結果一怒之下就跑到美國。先生那邊則否認到底,只承認確實在按摩,絕無任何不可告人的事,還說「我的朋友如果知道妳是因為這樣而跑去美國,會笑死。」

然而秀臻是那種外表柔弱卻內心剛強的女人。我很瞭解,我十六歲時就知道。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黨軍潰敗之際,我的父親是年輕的海軍軍官,受友人之託弄到兩個船位,讓那時還是未婚夫妻、秀臻的父母得以從青島上船逃到台灣。有這層關係,兩家大人很自然地變成世交。

我在高中二年級時為躲避退學從高雄中學轉到台北師大附中,第一次跟父親到了他們家位於天母那棟有很大院子的日式房子,院裡停著幾輛鄭伯伯進口銷售的德國重型機車,一隻健壯的狼犬在鐵籠裡惡狠狠地對著我們狂吠。

那時和父親住在圓山的海軍招待所,二樓一大間屋子裡擺滿了單人床,雖然是跟群陌生人睡在一起,第一次「進城」的我還是很興奮,對什麼都感到新奇,早上端著臉盆、搪瓷漱口杯擠在一群面無表情叔叔、伯伯中就著水龍頭盥洗,頗有種已是「大人」的感覺,也還記得早餐在騎樓首嘗蛋煎餅的滋味。直到現在,每次經過那邊都還會想起。

去之前我就知道他們家有十二個孩子,就算在那個年頭,這也不平常。

十二個孩子,男孩俊秀,女孩美麗。可是我一眼就看到秀臻,就喜歡她。

秀臻皮膚淨白,幾尺之外就可聞到她身上透出的一股香皂清香味,那真是全世界最好聞的香水,清香、純淨。

但真正有機會對她動情,大約是半年之後的事。

當時已退伍和鄭伯伯合作家具工廠的父親決定去跑船,留我一人住在三重市公寓改裝的工廠裡。有回端午節放半天假,我從大安區學校騎車一路淋雨回住處,當天就發起高燒,臥病在床。

鄭媽媽聽說之後就熬了稀飯,每天由秀臻下課後送來給我。其實我們都很害羞,彼此也沒什麼交談,常常是我吃完之後,她就默默地收拾。她來時也都還穿著制服,走的時候淺笑著說「我走了」。

我就喜歡看她那害羞的酒窩。

大約過了一星期,我一直高燒不退。鄭媽媽急了,趕緊接我到她家,帶我去看醫生,才發現感冒病毒已經侵入脊椎,醫生說,「再晚來一步就糟糕了,可能會下半身癱瘓。」

所以鄭媽媽就暫時留我住在家裡養病,我也才開始有機會和秀臻就近接觸,開始交談。常常是她在幫忙炒菜時,我坐在廚房旁的階梯上跟她聊。她炒好了菜,總會笑吟吟先拿一些給我嘗。

很快地,鄭媽媽發現我和秀臻過於親近,而且我身體也差不多復原了,就聯絡父親走時幫我安排的監護人朱伯伯,讓我搬到師大的職員宿舍,和幫忙朱伯伯經營農場的一位老兵擠在間小房裡。我和秀臻就這樣被拆開,她家裡也把她看得很緊,暫時無法再聯繫。

其實我深深知道,整個鄭家只有秀臻不排斥我,其他人都當我是不長進的小太保。秀臻比我大三歲,也許,她的一些母性成分讓她想照顧隻身在外的我吧。

鄭伯伯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住在那兒時就經常被「押解」去聚會所,那真是如坐針氈。有次還真的被推拉進受浸池,可是那位負責幫我受浸的「弟兄」硬是沒法把我的頭壓進水裡,最後只好放棄。

所以,我在鄭家人心目中是屬於「冥頑不靈」那一國。而我知道,只有秀臻不那樣想。鄭媽媽並沒放棄讓我「得救」的想法。不久之後,教會在文化大學校區辦了個「靈修會」,她也幫我跟她們家的孩子報了名,必須上山住三天。

那三天,我和秀臻幾乎都是吃完早餐、作完晨禱就溜了,牽著手在校區附近的範圍裡爬山、散步、談天。我愈來愈喜歡她。

最後一天晚上,我們躺在文大後面陳查某墓園的草地斜坡上看台北夜景,然後,我吻了她。那是我們的初吻,伴著星星、月亮,還有山下的燈火。

下山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無法見面,因為鄭家小孩回去報告,說是「東屏跟阿臻每天都不知跑到哪裡去?」

我只好趁放學時到景美女中去堵她。

我們常常就在附近有火車卡座的冰果室內談情,看看時間再各自回家。週末的時候,秀臻會騙家人到同學家作功課,穿著制服,書包裡藏著便服到同學家換,然後在約定的地方見面,一起看電影、逛街。

這段不被祝福的戀情持續了一年吧,到我上成功嶺後劃上休止符。

我當時在沒人相信的情況下考上中國醫藥學院。

很少上課也從不念書,只有在考前真正苦讀三個月的我,自認如果捲土重來一定可以考得更好,所以違逆了所有人的願望而棄讀,回到高雄進入補習班。

實則我那時是重新回到我去台北以前所熟悉的歲月、所熟悉的人群裡,那是一種不被大多數人所接受,卻是少年人嚮往的漂泊生活方式。而這個生活方式終於讓我付出了代價,成為我一生的夢魘。

第二年的重考,我實際上只有一個月可以準備,結果考到中國文化學院園藝系,再回到台北,然後,和秀臻重逢。然而,秀臻不知道的是,分離的這一年,我經過的事情,已經讓我離開她很遠、很遠。她還是當年的她,而我已不是當年的我,相處起來,竟然有隔閡出現。

有次,我跟和秀臻同校的妹妹說,「妳們下次出去玩的時候,也邀秀臻去吧,讓她有認識其他男孩的機會。」

哪裡知道,我妹妹竟直接跟她說,「哥哥要妳去交別的男朋友。」

我不知道是否真因這句話刺傷了她,從此她再也沒上山來看我,而我,到了新鮮的環境,有了新的朋友,竟然也未覺秀臻的離去是應該追悔的事。

就這樣,初戀結束了。

然後,我的情史一直加長,長到甚至被其中一人稱為「爛人」。在過程裡,有我流淚的時候,也有其他人流淚的時候,但一直無止無盡無法結束。

每次有什麼的時候,我就想起清純的秀臻。

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曾設法打聽她的下落,但是由於她家人對我的印象,刻意不讓我知道任何有關她的訊息,所以一直不得要領,只約略聽說她嫁給富商,過得很好。

就這樣三十餘年兩茫茫,直到那通電話來。

我們接下來連通了三天的電話,而我愈瞭解彼此的近況,卻愈覺得當初分手是對的。

其實,我們一直是兩個世界的人,而且是分得很開的兩個世界,只是在彼此的生命歷程裡,偶而很美麗地交會了一下,留下值得回味的印記。

二○○五年,我和女兒以芃、兒子以中在美國作公路旅行,經過奧克拉荷馬時特別繞道去見了秀臻,她還是那麼美麗,皮膚還是那麼細白,臉上也不見皺紋,連酒窩都跟當年一樣,笑的時候,仍然讓我迷醉。而我,早已風霜滿面。

隔了一年,我和以芃、以中作年度公路旅行時又經過奧克拉荷馬,以芃突然想起來,「要不要去看看阿姨?」
我說,「我忘了帶她的電話,下次吧。」

其實,她的電話號碼在我隨身電話簿裡。


〈恰似妳的溫柔〉—蔡琴
http://www.youtube.com/watch?v=uD6xC17iX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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