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短篇小說選
導讀  /劉中樹

沈從文(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說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原名沈嶽煥,筆名小兵、懋琳、休芸芸等。湖南鳳凰縣(今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苗族。

一九一七年八月至二二年入伍當兵,浪跡於湘川黔邊境地區,漂游在湘西沅水流域,並開始接觸中外文學作品,為他日後從事文學創作打下了基礎。一九二三年,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沈從文隻身來到北京以寫作謀生並自學。一九二八年至四九年,先後在上海中國公學、昆明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

 
其中,一九二八年至三○年在上海公學任教期間,兼任《大公報》、《益世報》等文藝副刊主編。一九三四年至三九年在北京主編全國中小學國文教科書。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主要集中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從二四年,他第一次以「休芸芸」為筆名在《晨報副刊》第三○六期發表〈一封未曾付郵的信〉開始,一生創作結集八十多部,是中國現代多產作家之一。

一九四九年後,主要從事文物及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九五○年至七八年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任文物研究員;一九七八年起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所任研究員;一九八八年病逝於北京。著有歷史學、考古學著作《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龍鳳藝術》、《戰國漆器》等,特別是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填補了我國文化史上的空白。
隨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掀起的現代作家重新評價潮,和世紀末這一特殊歷史時刻的合力,催生了一個獨特的學術現象:作家排座次。一九九四年,王一川主編、海南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以「文學大師」標目,沈從文位列現代小說家排名第二,僅次於魯迅。

一九九六年六月,《亞洲周刊》推出的由海內外著名學者和作家參與投票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强排行榜」,魯迅以小說集《吶喊》位列排行榜第一,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名列第二。但如果以單篇小說計,《邊城》則屬第一。早在三十年代中期,沈從文就頗為自信地寫道:「說句公道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從文家書.湘行書簡》)六十多年後,沈從文的預言得到了一些研究者的認可,當然,這一評說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認識並不一致。


一、沈從文的文學創作

沈從文文學創作的成就,主要集中在小說和散文方面。從一九二六年出版第一本創作集《鴨子》開始,至四十年代刊行的沈從文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說集《蜜柑》、《雨後及其他》、《神巫之愛》、《旅店及其他》、《石子船》、《虎雛》、《阿黑小史》、《月下小景》、《如蕤集》、《八駿圖》,中篇小說《一個母親》、《邊城》,長篇小說《舊夢》、《長河》,散文集《記胡也頻》、《記丁玲》、《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沈從文的文學作品《邊城》、《湘西》、《從文自傳》等,在中國國內外都產生過重大影響。他的作品被譯成日、美、英、前蘇聯等四十多個國家的文字出版,並被美、日、韓、英等十多個國家或地區選進大學課本,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候選人。

沈從文的故鄉鳳凰縣處於湘西沅水流域,是土家、苗、侗等少數民族聚居區。地域偏遠,文化落後,豐富的鄉下經驗,熟悉的湘西風土人情,這些邊地生活和民間文化構成了他創作的最重要的源泉,特別是故鄉的河流沅水及其支流辰河,在沈從文的創作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因此,成名後的沈從文常自稱是「鄉下人」。「鄉下人」不僅是沈從文對自己身分的自謙性的體認,同時更凸顯了他的經驗背景、文化視野、美感趣味和文學理想。

自沈從文踏入北京城的那天起,就決定了他不可能是個原生態的鄉下人。進入都市後,他已經成為一個擁有鄉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識分子,五四的啓蒙思想和西方文明的洗禮已經使他深切領悟了宗法制農村自然經濟在近代解體的歷史過程。沈從文對都市一直沒有太多的好感,他認為都市文化是一種扭曲人性的、虛偽的、做作的畸形文化,有悖於人性的正常發展,與湘西自然純樸的民風正形成鮮明的對比。

以「鄉下人」的情感選擇,以都市人的理性認知來審視當時社會的城鄉狀況,批判現代文明在進入湘西宗法制社會初始階段的過程中所顯露出的醜陋,對鄉村生命形式美麗的讚美及與它的對照物——都市生命形式批判的合成,顯示了沈從文全部作品的張力。情感同理智的矛盾與衝突使他成為中國鄉村傳統宗法制社會的歌哭者和中國現代城市文明的批判者。

沈從文的作品取材廣泛,描寫了從鄉村到都市各色人物的生活,其中以反映湘西下層人民生活的作品最具特色。以湘西社會為基石,精心構築理想的人生形式和生命形式,是沈從文創作的鮮明傾向。弘揚人性的真善美,表現為對理想的嚮往;揭示人生的扭曲和墮落,表現為對現實的執着,這兩個方面是沈從文文學創作的重要內容。他文學創作的全部理想就在於表現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在小說創作中,沈從文首先在其湘西小說中通過建構理想的人生形式和展示現實的人生形式來描繪一個「鄉下人」的夢想。 沈從文理想人生形式的構建方式,一是基於民間傳說的理想人生形式建構。(本書中所收)〈山鬼》〈龍朱〉等小說在浪漫主義的格調中迴盪着歷史的悠長餘音,塗上了理想化色彩,寄託了作者對具有悠久歷史和風俗傳統的苗族人民的摯愛以及對原始生命形式的禮讚。二是基於湘西世界完美人生形式的再造。出於對現實人生形式的不滿與厭倦,沈從文在回憶中建構着牧歌式的「邊城」世界。〈夜漁〉、〈瑞龍〉、〈我的小學教育〉、〈爐邊〉、〈在私塾〉、〈卒伍〉及〈爹爹〉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寄寓着沈從文「美」與「愛」的人生理想,是表現人性美較為突出的作品。

沈從文的湘西現實的人生形式體現為對湘西自在無為人生形式的表現,和在城鄉衝突中湘西兒女的價值固守。他以冷靜客觀的筆法表現了湘西底層人民古樸和諧、樂天安命的自在無為的人生形式。〈更夫阿韓〉、〈草繩〉、〈屠夫〉等,傾注了對湘西勞動人民窮苦命運的同情;〈雨後〉、〈媚金.豹子.與那羊〉、〈蕭蕭〉等,則以青年男女的性愛作為切入點,表達完美人性的理想。其性格共通之處是湘西山民的純樸善良與蠻悍粗野。作者關注的不是人物性格自身的完整與豐滿,而是變與不變中普通人堅忍頑强的「求生」努力和他們世代相承的命運與人生形式。莊嚴與悲涼,「野蠻與優美」交織在一起,傳達出一種淡淡的悲涼與惆悵。城鄉衝突中湘西兒女的價值固守也是沈從文面對戰亂中的湘西的人生形式所做的思考。〈七個野人和最後一個迎春節〉中都市文明戰勝了鄉村愚昧,「野人」最終被殺、迎春節儀式也被取消,真實地反映了都市文明入侵下,湘西生活的變動。

在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雖然更多的是讚歎理想的湘西「人性美、人情美」的歌聲,但也不乏作者面對現實的湘西而發出的酸楚的嗚咽。無論是在〈巧秀和冬生〉中通過母親因愛情被按古老的族規沉潭而死,女兒則被迫出逃,進而對殘酷、野蠻而虛偽的封建族權制度的批判,還是〈傳奇不奇〉中對鄉村社會腐化現象和倫理道德轉變的揭示。在這些人生現象裡,作者不僅感受到了湘西社會生活乃至人類生活表層的悲慘與淒涼,更越過這表層的血與淚,體驗到了湘西人民被迫接受攤派到自己那一份命運時,在日月交替中各盡生命之理的人生莊嚴。

其次,沈從文在他的都市題材小說中通過都市現實的人生形式,在與鄉下現實人生的互襯中來表達一個城市知識分子對人性的拷問。「鄉下人」的現實人生與都市現實人生構成了鮮明的對照,作者在欣賞和讚美湘西山民純樸善良的品格的同時,也揭露了遠離「邊城」的都市人的道德墮落和人性淪喪。有對都市上流社會及家庭無聊甚至糜爛的生活的鞭撻(〈晨〉);對「紳士淑女」們精神的空虛與愛情虛偽的揭露(〈有學問的人〉);更有對高級知識分子作家、學者、教授們的虛偽、怯懦與自私的嘲諷(〈八駿圖〉)。上述作品撕下了城裡人的道德面紗,力圖從人性道德的角度切入都市人生,反映上流社會人的本質的失落與人性的扭曲,揭示出都市人生的荒唐與可笑...(未完,全文請詳見本書)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