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找尋台灣歷史幽光(售完)
序 找尋歷史幽光

抵達山屋的時候才四點,西斜的日光把整片箭竹草原染成明亮又舒服的暖黃色,高海拔的天空理所當然地幽藍著。遠處谷間渙為燦白的雲海,濃重、沉靜又溫柔地包圍著更遠處的孤島山頭。

我下了背包四處閒晃,心念一動,往北邊的山坡上走去。這山屋所在之處,曾是清代一個營盤的遺址,也是清朝和日治時期兩條古道交會之處。我身上帶著一張從書上複製沖洗出來的照片,是二十年前的古道調查隊從附近的高處所攝,不僅俯瞰營地全景,並將背後雄偉的玉山山塊盡收眼底。我想從同樣的角度拍下現時對照圖,於是向這中央山脈主脊上的箭竹草坡走去。

 

走出一小段路,以為夠遠了,回頭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捏著老照片幾度再走、再回頭,又不時橫向移動調整視角,終於找到近似的地點按下快門。

我放下相機恣意眺望,日治古道從山屋後面水平橫切而過,清代古道卻從一旁的水池邊分路揚鑣,沿著這草坡直往高處攀去,一時看不見盡頭。時間尚早,山屋無事,天地間的光景恁美,而我正是為了找尋這古道而來的,遂拔步而行。

步伐雖慢,畢竟海拔超過三千,踏草登坡,呼吸逐漸喘急,心情卻始終悠然無比。走到清古道邊,與之並行,終於忍不住抱著好玩的心情跳進路跡之中。百年風雨早將循坡而建的古道變成一條深溝,有時及膝,有時及腰,道中石板碎亂,有些地方段差大到需得用手撐持著溝壁跳躍而上。古道不復為道矣,迺出之,繼續踏著草坡前進。
途中離開古道走到一個稍稍突起的假山頭上,展望甚好,忽然強烈地有了想要和誰分享這一切的心情。取出手機一撥,竟也通了,卻畢竟只能在呼呼的風聲中、微弱斷續的訊號裡,用片言隻語傾訴道不盡的心緒。待收了話,依舊是天地悠悠。

古道續往上行,消失在更高處一座海拔三二五五公尺的無名山頭後面。心想既已到此,不看個究竟亦復何為?遂又啟步。然而路跡逐漸消失無蹤,於是索性一鼓作氣爬上三二五五峰張望。只見古道在山頭另一邊再度出現,並向東一轉,迆邐往幽深的溪谷俯衝而下。

回望坡下,山屋已然小得像顆米粒,這才詫異不知不覺間走了這麼遠。而更高處百岳連峰綿延成嶺,斷巖絕壁陡直孤峭,如大片屏風般壯麗地展開,高不可攀,又靜靜地似發召喚。

無名山峰頂上,長風勁直不絕。我拉緊衣領,早忘了最初離開山屋的目的,心中再無餘念,平靜且愉悅地領受著這無言的大塊風景。




這是一次探尋與感懷之旅,一次走訪以台灣為中心的歷史現場見聞之行,也是在文獻上的跋涉探查,以及沿途中的停步思索。

我算是在學校裡接受大中國教育的最後一個世代,同時也在青年成長時期目睹台灣本土化浪潮的蓬勃開端。老實說,彼時我對於本土化云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也從未熱衷於加入社團或閱讀什麼鄉土題材。然而那樣的空氣畢竟在不知不覺間給人帶來一點改變。

升大四的暑假,我得到一次出國的機會,毫不猶豫選擇前往即將被淹沒的長江三峽。然而到了現場卻產生了一種乍然難以接受,卻又十分強烈的失落感,明白此之於我並非文化血脈上最親最近之物,終於寫下這樣的句子:「如同一個年輕人,長時間尋找未曾謀面的父親,多年後忽然醒悟了,自己是如何辜負著母親的生養之恩。」其實類似迷途歸返的心理歷程,在當時的各種文字創作中並不罕見,而我只不過是也親身體會了一遭。

然而我卻沒有就此而能融入本土脈動、了悟故鄉美好。相反地,當我興沖沖而充滿自覺地探訪台灣幾個著名的古蹟,卻更為尷尬地發現對它們同樣無甚感覺。不禁疑惑,究竟是我們的古蹟失去了歷史風采,還是我自己過於駑鈍無法望見它們背後的曖曖光輝?憑著腦袋裡有限的常識,又隨手借用流行的本土論述,以為這一切都歸因於台灣的歷史每遭歷代統治者抹煞塗銷、任意塑捏,未能夠根植於本鄉在地,所以古蹟和人也跟著生分了。這些粗淺的感想,就成了〈迷路的古蹟〉這篇文章。

於是我轉而向書本尋求答案,揣想著站在用文獻堆疊的高樓上,便能眺望得更遠。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關於台灣史的專業研究與通俗介紹固可謂燦然大備,但若干背景式的,尤其是發生在島嶼外部的題目卻鮮有解答。

譬如台灣漢人移民來自泉州和漳州者最多,倘若將這兩個地方的人文條件與台灣做系統性地比較,有何異同?又如台灣曾有荷蘭時代,留下若干紅毛城古蹟,學術界對台灣荷蘭時代的研究也非常豐富,但荷蘭是一個甚麼樣的國家,為什麼願意在十七世紀時花上單程一年的航海時間到台灣來,當時的海上航行是怎樣進行的?台灣曾為日本統治,但為什麼日本明治維新能夠成功,進而擊敗中國獲得台灣,背後的歷史和文化背景如何?類似的問題在我閱讀過程中不斷浮現,卻很少能夠從書籍中得到滿意的答案。

對著名史蹟的無感,和對更廣泛背景的好奇,驅使我去細細張望一些並不那麼熱鬧的角落,或者前往更為遙遠陌生的地方,尋找隱藏於其間的歷史幽光。

於是我前往荷蘭,到阿姆斯特丹、台夫特等東印度公司的六大商會城市旅行,並登上一艘復原的十七世紀東方貿易大帆船;到日本長崎看鎖國期間的東亞貿易遺蹟,在舊長州藩的首府荻市尋找明治維新的根源,到九州平戶島的海灘上摸摸鄭成功出生地的「兒誕石」;也走了一趟橫斷中央山脈的八通關古道,從南投東埔走到花蓮玉里,在叢山峻嶺裡看清朝和日本政府於台灣伸張治權的痕跡……從這座島嶼內外,張望台灣歷史與文化的不同面向。
書上說不清楚的,有些在現場一看就明白了。但現場也往往引起更多的疑問,令人回頭到書本裡鑽尋更深的文史脈絡,也激發出許多思索和感懷。這段閱讀、旅行、懷想與思考交相激盪的過程,就是本書的內容。

引起我關注好奇的題目,一部分是充斥在我們生活中,卻令人習焉不察的某些事物,像是媽祖信仰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的變化,和鄭成功作為一個「人」的本來面貌;另外一些題目,則是乍看不與台灣直接相關,也不會被歸類在台灣史範疇中,但其實與台灣呼吸相聞,或者隱含著某些重大事件長遠且幽微的源頭線索,像是長崎港的身世和琉球人的命運等。

〈迷路的古蹟〉寫於一九九九年,距全書完成恰滿十年。當初純粹是心有所感,偶得一文,並沒有明確的系列寫作規劃。同時期的〈關渡門〉也是類似之作,而稍微有了一點頭緒。回頭看來,〈迷〉文無論知識準備或思考感懷的層次都相當青澀,但那是往後一連串疑惑與探求的源頭,也是這美好旅程的起點,故而仍錄以誌之。

二○○四年起,我得到機會四處旅遊,又從二○○六年開始動筆寫下本書的大部分篇章。在這過程中曾經遭遇自己內心的極大反抗,因為隨著閱讀和尋訪的範圍愈廣,便愈加明白自身見識窄小淺薄。何況我並未受過任何史學訓練,妄談歷史總覺自不量力。然而古蹟與文獻裡不時綻現的種種靈光,以及內心未曾停止的顫動,終於驅使我發乎為文。畢竟這是一個對於身世源流的探尋過程,青澀也罷僭妄也罷,都是最真誠的懷想。

也許若干年後再回頭,亦將哂於今日的稚拙。但路途中的陽光、風片和雨沫,以及古蹟裡隱然迴盪著的喃喃低訴,不特無咎,更必將是令人懷念的,下一個長遠旅程的珍貴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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