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的子清去英國念大學,暑假回來休息後,打算繼續申請就讀音樂教育碩士班。母親已經幫他規畫好,讀完回來就在家附近開一間樂器行,邊收學生教小提琴和鋼琴,邊兼玩樂器,交女朋友、結婚生小孩,一輩子無憂。
他的排行上面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姊姊,還有三位同母異父的哥哥,這五位兄姊中最小的也比他大八歲,他的父母親是各自離婚後再結婚生下他,所以很早就規畫著老年生活要和這個最小的兒子一起住。
這天晚上子清生日,在家中開慶生會,朋友們帶了各種紅酒、氣泡飲料來,玩鬧到天亮。有些人喝掛了,直接睡在地板上,客廳臥房都分不清楚了,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才一個個離開。母親進臥房叫他的時候,他側臥橫躺在地上,搖醒他之後才看到半邊臉居然是紅腫的,額頭也有擦傷。子清手扶著頭,感覺強烈的偏頭痛,大概睡一半又從床上跌下來了。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但是去英國留學的四年中都沒再發作過,不知道為什麼一回家又出現了。
母親疼惜地撫摸他的臉頰,四年沒回來了,一回來又出事。「在英國一定有一頓沒一頓的吃又常常熬夜吧!沒關係,我和你嫂嫂他們一起去幫你禱告。」母親已經好幾年狂熱於宗教信仰,對於教會捐獻、禱告、活動參與不遺餘力。子清搖搖頭,撥掉母親的手,表示沒什麼大礙,過幾天就會好,不需要大驚小怪。母親卻小聲地說:「唉,這就是牧師說的,家裡有??」母親的話被站在門口的父親打斷了,「是啦是啦,家裡有惡魔,因為我們有佛堂的關係,佛堂上拜的那些都是惡魔!」父親說完哼了一聲,撇頭離開,不久後就聽到客廳傳來父親誦經的聲音。
子清真後悔暑假回家,原本該在倫敦郊區的星巴克打工,都和朋友說好了,卻禁不住母親的要求還是回來了。他根本想都沒想過畢業後回來經營樂器行。父母親的問題是無解的,像這樣每天相互攻訐對方的宗教已經很久了,他幾乎無法想像畢業後回來,人生將是如何扭曲。申請研究所只不過因為尚未在英國找到工作而已,他絕對要在英國定居。
小學六年級時,他第一次作噩夢從床上摔下地,父親帶著他去行天宮收驚,母親知道了,就特別找牧師牧師娘和他一起吃飯,牧師娘親手將一條白金十字架項鍊掛到他的脖子上,從此以後,母親每天都要檢查他的十字架還有沒有戴好。父親為了十字架項鍊,帶他去吃三一冰淇淋、買球鞋棒球帽,偷偷告訴他,其實母親的上帝不過是佛教世界第四天的天主,佛教的宇宙觀能量場還是大許多許多倍,譬如國王會分封領土給諸侯一樣。他不小心在晚餐時天真地問母親:「上帝真的是諸侯嗎?」母親立刻拉下臉指著父親的鼻子罵:「你根本是惡魔附身!」父親也破口大罵:「你這個賤人!你給我滾出去!」
母親收拾皮包行李,臨出門前把子清拉住一起走,屋外下起大雷雨,雷電閃閃,父親摔下洗一半的碗盤從廚房衝出來拉住子清另一隻手,受到拉力的衝扯手臂肩膀都痛,子清驚天動地號啕大哭,大門是打開的,響聲在樓梯間迴盪,隔壁萬媽媽走來勸架,「你們是多辛苦才結婚的,如今何苦呢?這個孩子當初還歡喜地選良辰吉日剖腹生產,是個健康帶財命的好孩子,看在孩子份上,放下行李吧!」
從此以後子清就不願意多說話了,也許沉默還比說錯話好,父母親是他的天,話說錯了天是會崩塌的。反正生活不過是做功課、吃喝拉撒睡。離開家找朋友玩樂時最沒有壓力,自私一點,別看著父母的臉色,每天就可以過得快樂。
小學到高中的幾年間,子清經常想逃家,為了躲避父母親總是要求子清對各自宗教的認同。這種時候他就會夢到上帝帶領大批羅馬將領騎著高大的馬匹,每個將領都是臉上刀疤橫眉豎目,另一方,觀世音菩薩號召玉皇大帝天兵天將,祭起大旗纛,各自揮兵在空中廝殺起來,地球變成一片火海,機器人按下核子彈發射,他被丟到快要爆發的火山口,又因為山崩地震而無處躲逃。在心跳氣喘中醒來時,他已經躺在冰涼的地板上。
多少年了,他仍然沒有擺脫這個噩夢。
子清苦笑了一下,看時間才想起下午有一個朋友要介紹漂亮女生給他,腫起來的半邊臉實在有礙觀瞻,子清爬坐起來,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背部、肩膀、手肘、大腿、肚子、屁股、膝蓋無處不痛,可能是昨天喝太多了,宿醉的關係。勉強撐著去廁所刷牙,想照照鏡子,頭卻抬不起來,他又驚又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卻仍然不想找爸媽。急忙撥電話找朋友,這就取消了下午的娛樂,由朋友陪同去醫院檢查。
在醫院,子清連續吐了三次,醫師判定是腦震盪現象,他的脊椎雖然看不出受傷,但是腳已經沒有力氣,頭仍然抬不起來。腦部斷層掃描意外發現小腦邊緣與大腦枕葉間有一顆腫瘤,看腫塊的邊緣是整齊的,醫師覺得應該是良性瘤。可能已經存在很久了,也可能是導致子清經常從床上摔下來的原因。雖是良性腫塊,但如逐漸長大,也許會壓迫中樞神經,造成腿部運動以及身體平衡發生問題。為了更深入確認,也做了抽血檢查。
隔週去看驗血報告卻有不好的消息了,血中有特殊的胎兒蛋白,白血球與淋巴球指數不正常,紅血球有鐮刀現象,直指惡性造血的可能,醫師又安排兩周後的全身核磁共振。
不會這麼倒楣吧,也許過幾天就沒事了,子清每次摔床偏頭痛都會這麼安慰自己,也就這樣過好了幾年,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這次應該也不會有例外。但是一周又一周過去了,臉上的外傷雖然平復,脖子無力抬起、胸腹疼痛以及腿軟情況不但沒有好轉,還越來越糟,他必須扶著牆壁才能走路,否則平衡感欠缺之下感覺容易跌倒,頭整個垂掛在脖子上,必須戴上護頸才能勉強挺直,看來他已經無法回英國念書了。
核磁共振找出更大的病因,他一直有肚臍周圍悶痛的毛病,原來胰臟腫瘤已經悄悄進入第四期,肝臟也有腫塊出現,再印證血液檢查,確認癌細胞轉移到骨髓,是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父母親靜靜地聽著醫師說明,不能相信一個活脫脫的孩子竟然已經在死亡懸崖邊緣。
母親崩潰地哭起來,父親伸手擁抱母親。這是子清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畫面,如今實現了,卻是因為他的病已經無可救藥。胰臟只有一個,癌四期又有多處轉移,是無法處理了。醫師告訴他們,子清應該還有兩個月的存活可能。這兩個月中,最麻煩的會是全身可怕的疼痛。可以這麼比喻,皮膚上一道不小心割裂的傷痕如果沒有處理好,會潰爛出膿,那是非常疼痛的。癌末病人的身體內所有的癌腫塊,最後會因為從血管吸收不到養分而開始潰爛,比皮膚上的潰爛會疼痛上一萬倍。因此癌末病人的鴉片可待因、鎮靜劑、嗎啡等等需求量非常大,口服止痛如果無法完全,就必須注射,只有安寧病房可以處理。
他們按照醫師的建議,讓子清入住安寧病房,每天從早到晚輪流來陪兒子。彷彿又回到幼稚園時候,子清好幾次發燒住院,父親一下班就來醫院,先讓照顧了一整天的母親回家洗澡換衣服,不久母親又帶著熱熱的飯菜來醫院,打開飯菜盒子,三個人侷促在病床旁的小桌子上分食,幸福溫暖就在手肘靠手肘的擁擠分食中無限擴張。每次父母親相互韃伐,子清好幾次希望自己乾脆生病住院,現在父母親完全不提宗教信仰,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子清無聲地笑了。
用他的生命換取父母親的和解,是值得的!
他要求父母把他最愛的一把小提琴帶到安寧病房來,神智清醒的時候他還可以自娛娛人。但是隨著胸水腹水逐漸增加,嗎啡的作用被稀釋,子清經常在半夜全身劇痛醒來,醫護人員幫他加足了鎮靜劑量,用盡各種方法,他仍然熱痛大喘呼吸窘迫,連喝水都嗆到,這已經是醫療的極限。
好幾天來,子清在痛苦中呻吟,這天夜裡,他又喘咳又痛得必須坐著睡,父親忽然幫他按摩關節穴點,把手放在他腹部最不舒服的地方,母親從他的後腦沿著脊椎慢慢往下撫觸,子清感覺身體內一陣微微的電流通過,舒適又酥麻,疼痛大軍似乎逐一潰散,漸漸睡意爬上雙眼,朦朧中,他看到親愛的爸媽相對微笑著,恍若隔世的微笑,他擁抱著飽飽的安心睡著了。
原來,他的爸媽在很短的時間內,想辦法找到學習靈氣的機會,為了親愛的孩子,他們輪流認真學習,直接在子清劇痛時派上用場。以手傳遞靈氣進入需求者的身體,最直接的印證即是疼痛的有效緩解。脊椎是所有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伸出長觸鬚之處,撫觸整條脊椎很快可以平息哭泣的靈魂。開啟靈氣的管道接收光能量再給予,是最直接的療癒工具,和任何宗教完全沒有牴觸。因為所有的宗教神聖的力量都在正向大光明中,人們以為進入一種宗教就必須是永遠的精神結合,但是正常人既沒有作奸犯科,也沒有殺人放火,在困境中找尋精神的依靠與庇護,這個宗教接觸看看,那個教義嘗試貼近,尋尋覓覓的路途中,哪一種宗教家庭才合適入住,其實只在每個人的性情合適哪一種信任。是的,關鍵就在信任。進入靈氣的信任中,可以連結原本宗教信仰的信任,沒有絲毫衝突,祈請光的祝福本身,也沒有任何宗教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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