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飯店
【內容連載】

  他大概是在車子過橋的時候醒過來。過了河,就進入了市區。遠遠的能看到台北車站赭紅色的屋頂。

  他雙手滑過化學絨毛座椅,往前稍做伸展。他看著前排椅背上,化學纖維簡便防塵布上的戒菸廣告。某藝人穿著皮裙,拿著好像教鞭一樣的東西。他坐在遊覽車的最後一排,看著最前方理著小平頭的男子催促著大家下車。他也跟著起身準備下車。

  下車後他看到同車的乘客笑著聊天,有些人拿出了塑膠扇子開始搧風,而有些人在人行道的樹蔭底下拿出了摺疊的小板凳就坐。總統府就在不遠處。天空無雲,一片湛藍。

  「記得多喝水。」剛才在車上指揮的那位小平頭中年男子正好經過他身邊,並遞給他一瓶礦泉水。男子臉上有汗珠,以及一種忙碌過程當中隱藏在眉頭底下的興奮之情。男子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笑了起來:「今天好天氣,老天爺也賞臉啦!年輕人,有當過兵吧?天氣熱,忍耐一下,沒問題吧?」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轉身繼續發送礦泉水。那名男子穿著一件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樣式的寬大T恤。他轉頭看了一下還未駛離的遊覽車,再從車窗的反射當中端詳著自己身上的青天跟紅色。

  一年多前父親因病過世。之後,他離開了台北。他暫時借住在他姑姑位於台中近郊的家中。無業。姑姑信佛,常常出去參加志工活動。他拒絕了幾次姑姑的邀約之後,她似乎也不再嘗試。

  父親發生意外當時,他正巧買完電影票。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父親在開車工作時突然失去意識。醫院判定是腦出血,情況不樂觀。他徹夜坐在開刀房外等待。姑姑以及其他親戚陸續趕來。姑姑哭紅了雙眼,而他,則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父親並沒有恢復過來。他在腦海裡想到的是電視劇那種會在一個鏡頭亮起,在另一個鏡頭熄滅的「手術中」燈箱,好像個開關,一扳就可能開啟人體的秘密機關。他在等待之中持續注視著手術室入口旁的液晶螢幕,而螢幕單調的顏色毫無動靜。在手術室外等待的人們像是搭一台無止盡往上的電梯,他們的視線會不自覺往上,最好最好,上面顯示著一排不斷累加的數字。大家的眼睛就可以一路從最左邊看到最右邊,像是一句又長又綿延甚至快溢出螢幕的字幕。他總是很怕沒有辦法在換幕前好好的讀完一句對白……

  

 

海豚飯店

「這是什麼地方?」

言叔夏寫過:「後來的那些日子總有某城的影子。」我的後來的白天和夜晚,也始終背負著那某樓繼承過來的斷裂。像太短以至於斷在美工刀柄裡的刀片,沒有用處了,卻也挖不出來。伸手去碰,只得流血。

「居然變成二十歲了覺得有點像傻瓜一樣。」直子說。「我完全沒有變二十歲的準備。感覺好奇怪。好像被人家從背後硬推出來似的。」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

前一陣社群上流行分享二十歲,我也翻了一下當年的圖文。「秀出你的二十歲」,他們是那樣說的。

原來曾經擁有過某樓的戶籍,已經是六年前的事。

某樓有一個考古而來的名字,叫做海豚飯店,這是確實存在過、紀錄在史冊上和黃色電話簿的一座飯店。那尾海豚臥龍在信義區邊陲,精準倒臥在轉角的畸零,背鰭隆起成一座兩層樓灰暗公寓。一座細長的飯店,二十歲一整年,我被那裡包含著。

海豚飯店事實上是一座酒吧,經營者是二十歲的 P,我遇見他的時候,P 剛從上一場戀愛掙脫過來,休了學,賣掉長途旅行的廂型車,頂下這間破落的雙層公寓。他不說「女孩」,而說「女孩子」。活脫是個村上春樹式的「我」。

P 在架上放滿村上春樹,盜印幾十張A4電影海報,擺上幾個蠟燭,在二樓的白牆漆上一隻偉大的藍鯨。酒單的名字:千年女優、花樣年華、月昇冒險王國、愛在黎明破曉時。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多麼符號而俗套的文青小店,但它確實曾經是我的。

二十歲的某個晚上,失眠多日的我,追著背上怪異斑點的羔羊,敲開飯店大門。

初初認識海豚,以為是座寫字樓,那時接近午夜,店裡兩三人傳閱一台筆電和幾支菸。原來他們要在當日截稿前,協力投稿一個文學獎。準確來說,是匿名的、非法的、集體的,投稿一個高中文學獎。夜裡煙霧瀰漫,連不太上的藍芽音響傳遞若有似無的音樂,樓裡全是打字聲響。一人手指跳停,猛然冒出一句:「你這店名一定要這樣取嗎?我討厭村上春樹。」喂,我默默想道,這是人家的店吧。

「直子還是綠?」那是P問我最初的幾個問題之一。

回神過來以前,我就住進那座古老的旅館。我們窩在吧台談文學和歷史,談電影和理想,談這座酒吧以外的世界如何辜負與失格。我在那裡抽了第一支菸,和後來的三百七十八支。夜裡室友熄燈,我就翻身下床,從辛亥路轉進臥龍街,用熟悉又有點狡猾的姿態,溜進海豚肚子裡。敲敲已半掩的鐵門,踱步上二樓牌桌。要小心翼翼鋪上桌巾,生怕招惹樓上耳膜和精神都纖細的女人……

 

夢中人

大霧催促我

越過橋墩,越過潺潺耳語

卻讓你

在斑馬紋中迷失

讓你質問路人(為何,神色冷漠)

原本滿室霓虹(以為,我是希望)

在一個淺睡搖曳的意念中

過完太認真的一生

卻過不完

眼前的紅綠燈

  

雜訊,悲傷乳頭症候群

求婚,蔡依林與海明威喝茶

若是沒有緣由,吉他聲便會刺穿身軀

檸檬,滾輪鴨子,同志遊行與變裝皇后

夜燈下的精靈拿出,燒開的水壺

村上春樹在與我相同的水域吃著魚飼料

未辦事項,煎荷包蛋,激勵紙條

一個沒有臉的人,獨自坐南返的火車

我的淚水和口水一樣多

在一隻擱淺的抹香鯨之後

你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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