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日本──平成年間的巨變與羈絆
村上春樹的黑色魔幻

如果村上春樹知道,又有一個涉及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奧姆真理教徒被抓到了,他會怎麼看呢?

六月三日晚間,東京警視廳在神奈川縣相模原市發現並逮捕了菊地直子,她因涉嫌十七年前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遭特別通緝至今。菊地落網消息一傳出,日本各大媒體紛紛發出快報,這位被懸賞一千萬日圓的奧姆真理教女教徒,旋即被警方羈押。

那晚,當我獲悉這則外電新聞時,我想到的是作家村上春樹。一九九七年三月,在東京地鐵沙林事件發生屆滿兩年後,村上採訪受害者以報導文學體呈現的《地下鐵事件》問世,翌年,他再完成續集《約定的場所》。

 

但我要談的是村上春樹解讀〈東京地下的黑色魔幻〉這篇文章(《印刻文學》三月號封面專輯/時報出版《村上春樹雜文集》),他寫一九九五年那年發生的兩件大事,阪神大地震與東京地鐵沙林事件。

村上像是以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的筆調般寫一九九五年,那是日本距離二次大戰敗戰剛好滿五十年的年度,泡沫經濟來襲,房市不振、股價重挫、日圓急升,加上汽車、半導體及家電產業都被逼到懸崖邊緣。

「就像體內危險的膿悄悄增殖下去,然後地獄的蓋子終於被打開了。」村上這麼寫道。

村上描述日本政府當時對阪神大地震的危機處理能力,難以相信的拙劣,「時間在無為中過去。在那之間許多人在瓦礫下喪失性命。政治家的束手無策和官僚系統的僵硬是很大原因。」

十多年前,一個作家對阪神大地震的敘述,十多年後,同樣的文字記載,如此神似地在東日本大地震中重現。一如當時村上還寫道,權力中樞沒有一個人敢說「我下決斷,那決斷的責任由我負。」這番話無疑也適用於前首相菅直人和他領導的內閣。

村上認為,地震帶給日本國民兩個陰鬱的認識,一是活在不安定且暴力的地面上,另一是整個社會體制似乎有什麼錯誤的地方。

兩個月之後,狂熱的新興宗教團體「奧姆真理教」發動恐怖攻擊,五個變裝的教徒,在東京營團地下鐵的三線、五列車發放沙林毒氣,造成十三人死亡、六千三百多人受傷的慘劇,為日本自二戰後最嚴重的恐怖攻擊事件。
曾深入採訪過東京地鐵沙林事件的村上春樹,對於這場日本人從沒見過、沒經驗過的新災難,下了一個結論:顯示日本是「世界罕見安全而和平的國家」這共有觀念的崩潰。

日本人以無差別地殺害日本人為目的,對於這起震驚全國的殺人事件,村上寫道,「到底是什麼樣的精神會鼓舞人衝向那樣戰鬥性的憎恨?而且那樣的憎恨,是突然變異地產生的嗎?或是我們自己所製造的體制必然地生出來的東西嗎?」

當犯人陸續被捕後,人們從震驚變成困惑。因為五個執行任務的教徒,全都不是一般人熟悉單純的「宗教狂熱者」,而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社會菁英」。

林郁夫曾是評語很高的心臟外科專科醫師,廣瀨健一是早稻田大學理工學院第一名畢業,橫山真人在東海大學主修應用物理,豐田亨從東京大學應用物理系進入數一數二的研究室攻讀博士課程,林泰男則在工學院大學研究人工智能。

村上分析,這五個研修理工的菁英還有一個共通處,亦即他們皆是六○年代後半的學生運動之後才進來的「遲到」世代。他們進大學時,大規模的政治、文化運動已經結束。「鐘擺改變方向,統治階層再度掌握權力,他們眼睛所見的是『宴會後』的慵懶安靜。」

讀村上這篇過去未曾發表過的文章,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寫「遲到」世代對現況的不滿,彷彿就是台灣後學運世代的寫照:「過去高舉的理想已經失去光輝,尖銳叫喊的口號已經失去力量,應該具有挑戰性的對抗文化也失去尖銳性。」

村上形容那種感覺散發著「好東西都被前一個世代吃光了」似的漠然失望感。

二○○五年三月二十日,距離東京地鐵沙林事件十周年,剛結束北海道之行的我,在東京新橋車站涵洞下和朋友大啖平價串燒,那是日本上班族最常去消費的庶民之地。

其實,那也是村上筆下在地鐵車站內吸進沙林毒氣,莫名其妙、激烈痛苦死去的,但卻是在體制內辛勤努力工作的「普通人」,他們日常生活之所在。

菊地落網後,我再次展讀村上的「黑色魔幻」,越看越像曾身歷其中的年代。十七個年頭過去了,難道日本一直都沒變嗎?還是谷底始終未曾到來呢!



二○一二年六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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