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龍馬何處尋──寫在日本第三次開國前夕
〈推薦序〉素描大島的背影 /劉克襄

二十多年前吧,在台中老家晚餐後,偶爾會看見瑞昌的父親前來拜訪家父,一起喝茶聊天。一個晚上的光景能說的其實不多,但他們總能談得興頭十足。至於聊的主題為何,我不盡然清楚,僅隱約知悉,大抵是跟家族親友跟故鄉烏日九張犁有關的大小瑣事。

為什麼兩人聚面,話匣子總是這麼熱絡,猜想跟他們都在青少時離開九張犁,在外討生活有關。我父親是村子裡唯一的師範生,後來曾是很認真執教,為學童付出青春歲月的好老師。瑞昌的父親更是白手起家,以一己之力撫養弟妹,後來在台中掙出一番事業。

 

他們有好幾個微妙的交集,都是長男,來自同一個村落,又有著表兄弟的血親關係,此外因家境貧苦,不約而同到台中打拚。如今年紀大了,總有自己成熟的視野,以及服務桑梓的心得,去觀看這個社會的脈動。而在面對家族的諸多人事困擾,或談及一些親友舊往時,想必也有各自的見識,可供彼此切磋吧。

初時,家父介紹瑞昌的父親,總是告知這位近親跟我之間叔姪輩的關係。原來阿嬤從小係自張家過繼來當童養媳,是他的親姑姑。後來,我繪過一張五十年前村落的草圖,了解自己孩提時,村人居住耕作的分布位置。還特別仔細問了,「阿嬤老家在哪裡?」原來從我們的竹筒厝後頭,走過一塊寬闊的水田就是阿嬤娘家的三合院,意即瑞昌祖父的故居了。

家父在談到瑞昌的父親,屢屢以其小時失怙,遭到家族長輩欺侮卻不喪志,做為一個自我奮鬥的典範。上一輩一肩扛起家庭的責任和自負,悄然地烙印在我成長的心靈過程,相信瑞昌應該有著更刻骨銘心的回憶。

而這樣閒話家常的場景,約莫有十幾年的時間持續著,每每我南下回家時,總有機遇邂逅。我也透過這樣的家族背景,理解著90年代兩位父執輩促膝長談時的交心,以及從這一地方人情世故的錯綜關係,感喟生命的是非和無常。

大概也是同一時間沒多久,我後來多半待在台北謀生,而瑞昌也恰巧來台北讀書。因為父執輩是這樣從小至深的交往情誼,同樣是長男的我們,很快就有了微妙的連接關係,偶爾也見面聊天。那時我已在社會打滾,但他不像一般大學生安逸於校園,反而早熟且積極地想跨進社會,接觸一些邊緣和弱勢團體。

循著本科的專長,日後他也順利進入媒體工作,彼此之間的交集和接觸就更加頻繁了。只是談事情甚少觸及九張犁,或者童年成長的事。解嚴後的社會變遷和接下來時代的紛擾,讓我們的青壯歲月,無暇於地方人事的瓜葛。每次聊天,台灣未來命運的大議題像個大黑洞,自然而然地吸引我們,投注了更多的探索和關心。

這樣的交往時斷時續,既淡又濃,晃眼竟也是二十多年歲月。就不知,我們的父執輩若看到這樣離鄉更遠的生活煩擾,而關切的都非家鄉地方事宜時,又有何看法了?

晚近數次搭高鐵,當列車緩緩駛進烏日站,想及兩代的家族交誼,我不免好奇,瑞昌怎麼看待這已然殘破存在的家園風貌?瑞昌外公家就在前方大度山下不遠的學田。那是他童年成長最美好的回憶。而其外公家深受日式教育啟迪,相信對他後來的書寫面向產生過深遠的影響。我的外公來自大度山另一頭的龍井,日治時代就讀台中一中,跟我有著學長學弟的關係,也給過我一些幽微的暗示。

我把這樣兩代間,不同組合的關係閒扯出來,或許讀者看序到此,恐怕要深感不解,這跟本書的書寫關係何在?

我如此刻意回溯,其實心裡自始隱然有個直覺,在閱讀瑞昌的文章時,若能了解此一成長背景,再進到每篇文章去思考,甚而連結這一系列隨筆的脈絡時,或能更深刻的體會作者敘述的背後情境吧。

什麼情境呢?做為一個他的忠實讀者,來自同一個中部農家貧困小村的身世,以及經過了這二三十年的社會洗磨,我是讀到了一種生命的氛圍。這種調性是我很想抽絲,娓娓道出的本質。

以前我們在閱讀跟日本相關的文章,針對書寫政治財經或生活文化議題的作者,勢必都會先浮升一個既定印象,嘗試著把他們視為知日派或親日派,或者由此再細微歸類。

而這樣的區分,大抵也有一個更大的歷史背景,或可再釐清。從戰後,日本對台灣的認識,大抵就出現蒸空狀態。台灣則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也有著明顯地去日本化的意識。兩邊長期以來的文化認知,悄然地進入相互空白。老一輩受過日本教育的台灣人,對扶桑之國懷有極高的評價和孺慕。戰後國民黨來台則載來滿滿中國對大和民族的仇恨。久而久之,台灣看日本難免處於兩個難以相容的極端。

直到李登輝總統執政以後,情勢才有微妙轉變。日本對台灣開始有一個非國民黨的好奇,想要更加認識這塊曾經統治過的南方之島,而台灣也因本土化的鮮明意識,對這個曾影響深遠的大國有了另一番好奇。這個認識不再膚淺地停留於一些流行次文化的消費摸索。

瑞昌的日本書寫基本上是建基於這個時代的轉捩點,但經過一二個年代政治的採訪洗練,他早已跳離這個記者層次,發展出自己觀察日本的角度。不論是陸續發表在中國時報的專欄,或者是一些個人感性的旅記。透過一則則新聞事件的敘述,都隱隱帶出台灣意識的思考。

他很清楚地把日本拉到一個點,和大陸相對,形成台灣視野延伸出去的等腰三角形。而這個位置最值得玩味的,不盡然是他旅居日本生活的逐漸養成,針對一個議題的深層關切,觸發心靈悸動的,其出發往往是從遙遠的童年時代,一個台灣鄉下小孩,糅和自己祖父、父親的視角,透過自己的眼光去凝視。多數時候,他是從這一個離日本最疏離最貧苦最不可能存在的底層角落,眺望日本,接近日本。

這樣以日本為定向,除了偶然或因然,似乎早有其必然和實然的因素。而這股濃烈的連結日本的台灣意識,也在這個時間點,在一個整個面向中國的流風中,更清楚地存在,超脫了我們習知的知日或親日。

他的書寫風味明白輕淡,彷彿閒散的釣魚者。只見魚兒上鉤時,他慢慢地拉回,拉近。仔細看,用的只是一條細線,一條彷彿很容易斷裂的細線,但卻緩緩拉出一條大魚的身影。那種平靜,平緩,或許帶著壓抑而成的客觀,或許隱含著諸多年少時代迄今的日本情結,但都明確地守在台灣的位置。

一種堅定的台灣生活價值,兼及一種異地疏離的旅行心境,清楚地內化在他的書寫裡。縱使敘述的是日本的政經社會議題,裡面流露的都是島與島的對照。這是瑞昌跟過去日本為主題的書寫者最大的差異。我因為成長生命密碼接近他,我的閱讀便如此理解。

當我們積極地往西,努力和大陸對話時,瑞昌文章裡的日本,悄然成為台灣不可或缺的龐大背影。這個年代,風來草偃,但瑞昌從未轉向,仍定定地在素描島,素描一座大島,以及它不同位置不同姿勢的背影。

(本文作者為詩人、自然觀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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