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戰國時代國與國相交,算不準什麼時候就要面臨亡國之危,孟子〈梁惠王篇〉,從首篇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孟子對「王何必曰利」開始,一整章談的是治國與外交之道,權力者重視的是現實,對孟子之言「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相對無感,或有感也聽而不聞,畢竟「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這是人性。不過,下篇的大國、小國往來之道,歷數千年而不衰,仍可為「哲學指導」,就是現實上的難題,同樣歷數千年而無解。
齊宣王問外交之道,孟子的答案「以大事小以仁,以小事大以智」,前一句是大國用來說的,後一句是小國用來做的,但何謂「智」?夾在齊楚之間的滕文公問得更具體點,孟子倒誠實,他也沒答案,真要他說,他給了一個建議:築城挖河民為國效死;那個年代沒飛彈,這招勉強還能用用,到了現代招式要更新,築城挖河搖身就是大筆大筆的國防預算和愛國教育了;如果還是不管用,那該怎麼辦?孟子的給了二擇一的答案,其實挺極端的,一是棄土而去不傷子民,則仁義之主還是有人會跟隨,這招以今日眼光看來,等同投降或逃亡,這是只能做不能說的選擇;另一招是死守國土,戰死不屈,這是只能說的選擇,但是否真這麼做?情境太難設想,僅僅是血流成河的可能性,就讓人頭皮發麻。
歷史上的「血流成河」,或者四個字,或者四頁書紙,心再痛還是翻得過去;現實上,「可能引爆戰爭的壓力」能這麼簡單就翻過去嗎?
台灣人承平已久,「敬畏之心」淡到幾乎把國防當笑話看,朝鮮自金正恩繼位後,三天兩頭試射導彈,美日中戒慎恐懼之際,台灣只當是金正恩耍寶;而恍若未覺區域平衡和國際戰略,在我們不經意中,已經悄悄改變,日本的集體自衛權解禁;美國前總統歐巴馬第二任推出「重返亞洲」戰略;中國則加速南海佈局;當台灣內部還在為南海主權爭議各持立場之際,中國在二○一三年底,於南海礁石建造人工島且已經擁有了三座軍事機場,而台灣從陳水扁到馬英九兩任總統十六年,除了增加淡水設施,只有一條飛機跑道。
「薩德入韓」不是新鮮話題,已經在南韓討論數年之久,最近彷彿即將成真,當南韓軍方和樂天集團達成換地協議,駐韓美軍部署薩徳導彈防禦系統(THAAD)於慶尚北道星州郡的原高爾夫球場,中國立刻祭出「限韓令」,韓劇全面線上下架,樂天投資中國的項目叫停,各營業單位都遭到查稅與安檢,當然,陸客赴韓觀光大減……。
「薩德危機」迫在眉睫!「接受,可能得罪中國;不接受,可能得罪美國;此刻該如何選擇?」這是南韓的問題,會不會是台灣的問題?「兩大之間難為小」,感嘆的是,南韓三年前就提出叩問,而台灣依舊恍若未覺,當時,提出這個問題而且得到巨大迴響的,竟是一位小說家──金辰明。
2.
文學或創作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北洋軍閥時代,主持《京報》的邵飄萍,倒奉、反袁,力主孫中山北上,同樣是「軍閥」的馮玉祥讚他「飄萍一支筆,勝抵十萬軍」;老愛講「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毛澤東,也曾附庸風雅以詞牌《臨江仙》贈丁玲,盛讚她「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當時丁玲才被國民黨軟禁三年多,在共產黨協助下逃往蘇區。不過,從此之後,文人一筆在手如一槍在肩的時代不再,兩岸俱然,文人為政治服務,難看;文人不為政治服務,倒楣;為國家(人民)服務呢?那就成笑話了。
金辰明的創作路數卻一往無前,他以「民族主義的大眾小說」著稱,這讓我想起以十八年時間創作「戰爭三部曲」的山崎豐子,她反覆思索「戰爭過去了,活著的人還能做什麼」?她叩問自己的國家為什麼發動戰爭?尋找因為戰爭困惑失落流離的人,離世前未完成的遺作《約定之海》,則是探討「自衛守國」與「進攻侵略」的界限,她沒來得及看到集體自衛權解禁。
金辰明的創作能量看來還正在「爆發點」,從他第一本小說《木槿(無窮)花開》問世以來,本本都是暢銷書,除了《三星陰謀》談高科技間諜戰之外,無不圍繞著韓國做為國家的自我定位和自我追尋,毫無疑問,當然也帶著極具濃重的反日情緒和略見感傷或激憤的愛國主義。
《木槿花開》的終局是南北韓聯合宣告對日本核攻擊,與現實相距甚遠,但無疑表露了作者對日本侵略耿耿在心難以釋懷的態度;而之後的《皇太子妃劫持事件》更是勁爆,金辰明用一支筆讓日本皇太子妃被劫持,舉國譁然而八卦雜誌推波助瀾之際,劫持犯提出釋放人質的要求是公開一份刊載南京大屠殺的報紙,和漢城公使館發出的密檔「石塚英藏報告書」,這份報告書完整揭露明成皇后(當時還是王妃)遇害的一刻,是被極殘忍對待而受辱地離開世間,很難想像金辰明書寫時候的心情如何激動難平,皇太子妃被劫持的情節是虛構的,石塚英藏報告書所記載的國恥家恨卻是真實的。
一八九五年,對中國人和台灣人而言,也是一個不能忘卻的年份,前一年甲午戰敗,這一年的四月李鴻章代表清廷與日本簽下《馬關條約》,割讓台澎。六個月後,朝鮮「乙未事變」,日本右翼勢力闖入皇宮而明成抗日殉難;十年後,日本搶奪獨島(竹島),再過五年的一九一○年併吞朝鮮,金辰明用一支筆像日本右翼勢力「宣戰」,他說,「這是我的戰爭!」虛構小說扣緊歷史事實,告訴日本:「獨島並非領土問題,而是不折不扣的歷史問題。」對比台灣對日本殖民時期懷舊式的嚮往,對釣魚台歸屬的內部質疑,金辰明的氣魄和企圖,的確讓人側目。
一本小說讓韓國人痛徹心扉不夠,他要讓美國人看到,要讓日本國民知道他們的國家曾經有過的暴行!就差一點點,日本NHK電視台本來決定買下了版權,也翻譯了要做為韓語教材,照他的說法,日本前首相罵NHK:「是不是神經異常!」在日本出版計畫只能叫停。
不過,這一本《薩德》,倒的確讓美國人看到了!
去年六月間,夏威夷美國太平洋司令部與韓國媒體人士見面,由於問題多集中在朝核、高空區域防禦系統(THAAD•薩德)等韓半島問題,主持記者會的海軍少將馬克•蒙哥馬利打斷記者提問說,「聽聞韓國民眾對薩德的反感是源自(作家金辰明的)小說「薩德」,並反問道「是因為這部小說而相信薩德表面上是用於防禦、實際上是用於攻擊中國嗎?」
韓國民氣反對在韓部署薩德是否因為這本小說?很難概括言之,韓國民眾對美軍部署反飛彈系統的反感並非始於今日,早在二○○五年五月,光州事件二十五周年時,就有五千民眾企圖闖入光州空軍基地,對美軍在光州部署愛國者三型反飛彈系統,以及美軍過去協助全斗煥武力鎮壓民眾一事,表達最強烈的抗爭之心。不過,小說二○一四年在韓出版後,薩德入韓之議一度停擺,二○一五年朴槿惠親往北京,成為民主國家領袖參與北京大閱兵式的第一人,積極參與亞投行等,都讓中韓關係似乎進入一個新的「黃金時期」,即使如此,北京並未能有效緩解北韓反反覆覆核彈試射帶給南韓的巨大壓力,簡單講,首爾一度相信「通往平壤之路可以透過北京」的希望,即使未落空,也相形失望了。
更尷尬的,就在這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中,朴槿惠政權陷入閨蜜門風暴,危在旦夕;美國總統改選,川普的穩定性遠遠不若世界所熟悉的、美國總統(世界警察)該有的模樣,以小事兩大的南韓,到底該如何選擇?
3.
大國的選擇不糾結,小國的選擇則不然,南韓的糾結還遠甚於台灣:回歸美日韓安保體系卻無法消除對日本的深刻的厭惡、仰仗崛起的中國卻免除不了「中國威脅論」的不安、心向民族統一奈何北韓愈趨封閉難以溝通。
這一次,連作家都猶豫了。
對比早年《木槿花開》作家以南北韓聯合對日核攻擊的極端收尾,這一次金辰明沒有虛構激進的結局,他虛構的是一個打了驚嘆號的情節,這個驚嘆號背後卻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在茫然中格外讓人唏噓。
「薩德就是戰爭!」
「我們一定要和美國抗爭到底!」
「那些人威脅要用核戰輾壓我們的錦繡江山,美軍移轉到平澤就代表這個意思。」……
于民的嗓子已經破到發不出聲音,再也無法隨著空氣擴散出去,只能無力地碎落滿地。……
盡頭處一個從辦公室就開始小心跟蹤在後的女人,眼中滿是憐惜地望著于民。
是美珍!
書中主角崔于民是為了追查受託客戶而發現驚天祕密的律師,最後為了國家免受戰禍的信仰,積極反對美國部署薩德的律師,他的積極引來的卻多是冷漠和訕笑;洪美珍是和他分享同一間辦公樓的律師,他曾經是失業接不到案子的「魯蛇」,而美珍則是房東大律師帶回的法輪功受害者遺族,他的「反美」,看在美珍眼中只有「憐惜」,而非對立。這樣的安排,多少透露作家在yes or no之間的困惑,收尾篇名「莫比烏斯環」──命運的隱喻──人類就好比行走在莫比烏斯帶上的螞蟻一般,永遠逃不出這個怪圈,不斷重複著相同的錯誤,類同的悲劇也在不斷地上演。
這個隱喻自是衝著韓國而來:一八九五年的中日衝突,讓韓國有亡國之恨;一百多年後,回到作家的前言,「當所有人還陷在日常生活中,為眼前的世界奮鬥之際,一層看不見的巨大衝突陰影,已經籠罩在美國和中國之間。諷刺的是,這場衝突的最大受害者,就是韓半島!」小國求生,這已經不是百年悲劇,而是自有韓國以來的千年命運輪迴。孔孟的「智慧」並沒能讓他們跳脫這個迴圈。
南韓陷入抉擇的兩難,難免回頭想到台灣,台灣又該做何選擇?
做為二戰和韓戰的「餘緒」,台韓有著驚人的相似,都是分裂國家,只是國際承認南北韓分裂而認為兩岸分治而同屬一中;都依靠美日同盟;對中國都有著遠近皆懼的尷尬,台灣的懼還更勝一些。即使單單講飛彈防禦系統,早在第一次政黨輪替前的一九九九年,時任國防部長的唐飛即主張台灣必須加入「戰區飛彈防禦系統」(TMD),而同樣擔任過國防部長的前行政院郝柏村則認為,除非我方人員可前往學習技術,否則沒有必要參加,參與與否的討論並未擴及社會,最終台灣根據TMD報告建置了早期預警雷達。
薩德入韓,同樣引起是否「入台」的討論,或為現實上可能性太低,或為台灣人向例對國際形勢之危無感無覺,討論限定在小範圍,沒有擴散到社會層面,倒是這一次是由國防部長馮世寬在國會答詢時,公開表明他不贊成引進「高空飛彈防禦系統」的,「因為台灣最重要的是防衛自己安全,不應涉入或參加別人的戰爭。」
朝核讓南韓不可能自外於這場美中衝突,作家的困擾是「因為薩德與中國失和,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但站在國防與美國攜手的立場,不知道能不能、該不該拒絕」?他(南韓)的困擾,何嘗不是台灣的難題?台灣慶幸的是美國還沒交下卷子,萬一萬一,台灣大概連困擾的空間都無,北京甚至連卷子都沒影,解放軍將領就急乎乎地聲言,「薩德入台之時,就是台灣解放之日。」台灣因為二十世紀的韓戰得以在一九四九年之後,存續迄今;會因為二十一世紀的韓半島危機逆轉命運嗎?台灣的莫比烏斯環要開始了嗎?
4.
小說終究是小說,情節再犀利逼真,還是虛構,翻頁時的心驚膽跳,不影響日常生活之安穩,對比彼得•辛格的《幽靈艦隊:中美決戰2026》,情節繁複充滿高科技技術的虛實交錯,就像是好萊塢精采的戰爭大片,而且,最終英雄──美國各種族裔,包括華裔──終結了這場戰爭危機,放下書就鬆一口氣,轉頭過自己的小確幸;《薩德》的鋪陳不在舞台布景的繁複,卻多在他藏筆未發的歷史脈絡或政治紋理,或也因為台灣處境的相類,闔上書很難不反覆跟著作家的要求──思考、並探問自己:那我們的選擇是什麼?
作家在虛構每一個人物和每一段情節都有他的用心,文中穿插的「塔夫特報告」,活脫脫是韓國總統的政情分析,其用意不言可喻,做為二戰之後、特別是韓戰之後,相當度依靠美國重建的韓國(就像日本和台灣)而言,美國老大哥的影子是無所不在的,就像二○○八年的《維基解密》台灣檔,朝野政客的「評比」躍然紙上。而以國防部長之名的「塔夫特報告」的檔次更高,直接指向美國軍方的關切,「薩德」不但是戰略部署,也是作者設想中,美元必須強勢以支持美國國勢的必然產物,他的靈感來自紐時專欄作家克魯曼的一句話,「美國是有戰爭需求的國家。」其推論當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不過,小說作家畢竟不是預言家,然而,三年前的書寫對比此刻朴槿惠政權的處境,竟有著脈絡可循的驚人參照,不能不說金辰明不只是小說創作者,以他對韓國的赤忱,簡直就是極為銳利的政情分析者。
如果作家只是作家,或許他會讓「塔夫特報告」在小說中扮演更多角色(虛構的情節),或穿針引線發展出更多細節,他沒有用此渲染之功,或讓報告內容更八卦(我一直在等蔡東旭檢察官的「私生子」出場),他是如此熱愛自己的國家,而急著提出問題、尋找他都提不出來的答案。或許,他已經在準備「後薩德」的下一本小說?對這位我第一次接觸其作品的小說家,我只能說,幸好他的作品是虛構,在我掩卷嘆息長考之餘,還有餘裕期待他的新作,當然也期待那個時候,眼下紛亂的世局已有撥雲見日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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