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完售)
〈那個人〉公司大大小小事情只等一個人來決定。偏偏這個人不常進辦公室……
公司大大小小事情只等一個人來決定。偏偏這個人不常進辦公室。他沒有手機,不回電郵,不在任何場所固定閒晃,沒有按時晨跑的習慣,不固定出門倒垃圾。沒有人找得到他。就算有他家電話號碼,也不代表什麼,你只能對著冷冰冰的電話答錄機或聲音黏呼呼的女傭說話。

可是,整個辦公室的人都仰賴他的「領導」。沒有跟他開會之前,沒有聽見他睿智的分析之前,沒有得到他敏銳眼神的鼓勵之前,沒有看見他害羞地撥弄額前浏海之前,誰都不會擅作決定。就算是應該負責所有公司事務執行面的總經理,如果不能與他坐下好好商討,他連廁所衛生紙的顏色都無法決定。

他是我們董事長。而,這個董事長很少現身。神秘非常。

這位在業界頗負盛名的中年男性才子以思考敏捷、創意高超著稱。每個從他口中吐出的句子都像稀世寶石般珠圓玉潤,光彩奪人;譬如,他會說,「這是一個知識新世紀,我們要創造知識,也必須懂得使用知識。」還有,「新時代不會自動來到我們面前,我們必須自動迎上前去。」聽聽這句,「如果我們現在不做這件事,有一天,我們必須向全台灣社會道歉。」每一次他開口,總有個刻不容緩的「必須」讓聽者馬上熱血澎湃,怎麼在椅子也坐不住了,有股立刻想要將一切付諸行動的強烈衝動。

公司裡每個人都宣稱是為了他才來加入這個公司。好像,沒有了這個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男人,這個公司、這份工作甚至這個世界,如果當下消融失散,一點也不足惋惜。每個人都等著要跟他工作,急著要跟他工作,拚著要跟他工作,其興奮之激情不下於一個好色登徒子急於追求一位街頭偶遇的窈窕淑女那種不知從何而來、完全無法解釋的熱情。

可是他卻難得滿足大家一次。

我進公司犯的第二個政治錯誤,就發生在某個星期三下午。上週末前,客戶已經下了最後通牒,要求案子在新星期的開始立刻被執行。但,沒有得到董事長確認之前,總經理也缺乏拍板的自信。他只能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呆呆盯著電腦螢幕,偶而抓抓自己理成平頭的後腦杓,扯一下從來沒繫正的領帶。沒有人知道董事長在哪裡。他已經幾天沒進辦公室了。董事長秘書宣稱她也不知道他在哪裡,然,她臉上的笑容似乎狡猾而神秘。

我說,在一團亂糟糟的討論聲中,「一定要等董事長來才能做決定嗎?」

傾刻,在市中心,出現一片聲音的真空。就在我的辦公室。老舊中央空調的虛弱氣喘、遙遠的汽車喇叭聲、電腦低沉的嗡鳴,在在烘托無聲的尷尬。我意識到我進入了柬埔寨舊地雷區,踩到了不該踩到的東西。但一切都太遲了。我怎麼硬頭皮吹口哨,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命運。

一位女同事在開口打破集體沉默之前,清了清喉嚨,她的聲音卻仍尖細刺耳:「莊先生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好的理由。」整個公司都稱他莊先生,他們不叫他董事長。這是我犯的第一個錯誤,也是最致命的:我把他放進公司組織架構,我以為他跟我們其他人一樣都屬於這個團隊的一個螺絲。我想,他也領薪水,他也有個辦公室,他也有個名片。他也是個人。他是董事長,如同坐我左邊的女人是人事助理,右邊的男人是業務經理。在工作場所,人人有他的位置跟功能。跟蟻窩一樣。

而,他是莊先生。「妳不能用一般俗人標準去判斷莊先生。」另一個女人聲音雖然比較悅耳,仍流露出一股她極力壓抑的指責,「像他這樣地位的人,他不只是我們公司的資產,他是全社會的資產。」「對,我們不能霸佔他。」有人附和。

厭惡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從四方拋射過來。如果我跟溫文德斯電影《慾望之翼》裡的天使一樣聽得見人們心裡的聲音,我想,此刻不會是什麼詩意的經驗。

突然,董事長秘書興奮地大叫:「莊先生就在樓下,二分鐘就上來了。」於是,全辦公室的眼睛都熱切地望住大門外的電梯。隨著電梯樓層顯示,有人甚至低聲數數起來,一,二,三……。

當電梯終於停在我們這一層樓,門打開,緩慢地。所有人屏住呼吸。電梯裡,空無一人。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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