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神慕戀一個仙的故事
——當杜甫遇見李白
大唐帝國來到西元七四四年,這一年是中國詩史上最奇特且浪漫的一年,李白、杜甫相識了,堪稱千年一遇、巨星會照。短短兩年交誼,李白成為杜甫遺世而獨立的兄弟、詩友、知己、仙侶與戀慕之人。一位偉大詩人得到另一位偉大詩人強烈且至死不渝的情感,無比燦爛,成就天地大美。杜甫與李白,就是一個「神」慕戀一個「仙」、共赴永恆的故事。
大鵬與駿馬
李白生於七○一年,長杜甫(生於七一二年)十一歲。這兩人降生之地,一在極西一在東方,一在富賈之家一在書香門第,地理相距半個帝國疆域,戀家的雀鳥沒興趣飛越且駝背的雨雲抵達不到。幸好「天才英麗」的李白有一雙天南地北腳,自少年起足跡往東移動。當杜甫還在襁褓裡啼哭,天才早發的李白已「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遍覽群籍且提筆「常橫經籍書,制作不倦」。不僅於此,右手執筆左手仗劍,詩藝與劍術並進。不必呼風喚雨,他自帶旭日風雲。這樣的人,最黑最厚的簾幕也遮不住,他去哪裡,那裡就像黎明剛剛收拾了黑夜,天色大白。
天寶三年(七四四),冥冥中有一股引力把四十四歲李白往三十三歲杜甫所在之處拉近,近到在街頭喊名字對方聽得到。杜甫不可能不知道名滿天下已成傳奇的李白,但無從判斷李白知不知道杜甫這個人,是以,若要呼喊,理應是杜甫以驚喜至微微顫抖的聲音喊李白大哥才是。
為何有這場令後世文人恨不得參與其中的「世紀相會」——我甚至認為這次會面影響杜甫一生。由於欠缺直接記載,專家根據杜甫寫贈李白及晚年所寫回憶詩篇,佐以高適、李白同期詩作描摹大概,歸諸為「偶然,就是那麼偶然」即輕輕帶過,符合學術嚴謹作法但無法滿足古典詩國鐵粉們飢渴的情感需求。整件事在我看來,像偶然中的必然,「前世約定」在詩國子民眼中比「街頭巧遇」更吻合天曲星族的浪漫體質。因此,我姑且拉出一條有虛有實的想像繩索,去做不負學術責任的鋪排,大膽地用想像力復刻七四四年那一個永恆之日,讓這兩位詩人在華麗的秋日邂逅。當然,還有一人也參與其中,高適。浪漫詩仙、紀實詩聖、邊塞詩將,三顆星曜互放光芒。
「大鵬一日同風起」,喜以大鵬自喻的李白,七四四這一年暮春,帶著失望與鬱悶離開長安大明宮,結束連玄宗皇帝都被他光芒萬丈的詩才籠罩的短暫「駐宮作家」生活——這齣由詩人、皇帝、寵妃、宦官、妒臣聯手演出的宮廷戲,劇情有皇帝降輦步迎(下轎步行相迎)、御手親自調羮(只差沒餵他)、高力士脫靴(只有他知道李白穿幾號鞋)——在宮裡,他被當成籠中金絲雀,一隻助興的侍宴鳴禽而已。見識過隱藏在帝國錦繡簾幕下的陰暗角落,庸臣、邪宦、猛將、驕妃圍成密不可破的歡場,供給皇帝神仙似的盛世幻界,李白劍術再精也劈不開一道縫鑽進那個世界,陳述自己輔弼明主成就偉業的理想。他很快發現眾人對他投以崇拜目光,那目光就是看待御用寵物才有的忽高忽低、忽羨慕忽輕視的目光。時人傳誦他好大膽子「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這事是真的,但無人能懂他當時心中怒火旺盛到若上了船恐會燒起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對一個曾與五位同道隱居徂徠山號「竹溪六逸」的人來說,長安榮華不值得留戀;表面上,他因妒臣相讒以不太溫暖的手勢被賜金放還,骨子裡,他是天地遊俠、光陰騎士,隨處可以紮根隨時可以拔根,黃金牢籠怎關得了一個天上謫仙。
離開長安,他快馬且快意地漫遊訪友,往東來到東都洛陽、陳留(汴州,今開封)一帶,也許旅行終點是要回山東的家,但對一個狂風性格的人來說每個方向都是回家之路卻也可能離家越來越遠。即使四十四歲已到哀樂中年,一般人的青春孔雀羽毛掉得差不多了,但李白的還華麗得很,仍然不可能要求他給一個精確目的地與時刻表,他內在生命時鐘永遠停在大鵬振翼的二十多歲,是天地間罕見能夠衝破光陰桎梏的騎士。我們這些俗子生來集體扮演庸碌角色、孜孜矻矻盡本分守一只飯碗,乃為了空出天地讓李白這種人物盡情揮灑,面對揮灑中的大師,其每一出手,無須質疑只須驚嘆。李白跟我們最關鍵之不同在於,他怎麼做都爛漫,而我們怎麼做都爛。在他身上,「少任俠,不事產業」是天資異稟的美少年,在我們身上就是遭鄉里唾棄的不良少年;在他身上,「千金散盡還復來」見豪邁大氣,在我們身上就是敗家子。也因此,他成不了祖師爺開宗立派,因為李白只能有一個,無法複製。
至於杜甫這個年輕人,千萬不要被「詩聖」這枚大勳章給震懾以為三十三歲的他已經功成名就寫出曠世巨作,不,他是晚熟型天才,「三吏三別」、〈秋興〉八首及其他名篇都是後來的事,七四四年前寫就且留下的名詩僅有〈望嶽〉、〈房兵曹胡馬〉、〈畫鷹〉、〈登兗州城樓〉、〈夜宴左氏莊〉等,若跟二十七歲即逝留下二百四十多首詩的李賀相比,這位想都沒想過會在文學史上獲得「詩聖」桂冠的杜先生確實遲了些。他的人生、詩業剛起步,偶爾仍會在追求世俗功名與歸隱山林之間給自己造一場小地震、尋一點小苦惱。在詩藝上他是個玩格律高手,但在人生方向取捨上,他的眼裡仍有迷茫霧色且對箝制人的框架常感不耐。
「詩仙」是天生的,「詩聖」是後天養成。那麼,「詩聖」如何養成?瀏覽杜甫經歷,會發現一個關鍵字叫「遊」;「遊」這個字及其衍生而出的「寄寓、漂泊」涵蓋杜甫一生甚至連死後也包含在內。杜甫喜歡馬,寫過多首詠馬詩,早年寫〈房兵曹胡馬〉讚美西域駿馬有句:「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可視作以馬喻己,嚮往橫行萬里、驍騰立功的境界。這種想要奔騰的性格與氣勢,很早就顯現在他的詩中,自然會驅動他向外發展去遊歷世界去見識大山大海,因此,從這個角度看,詩聖也可以說是天生的。
千年一遇,巨星會照
這一天終於來了。
深秋季節,滿山遍野樹林轉紅將秋意渲染得更濃,空氣中流盪著穀糧、碩果收獲後的餘味,一股豐實的甜香在街道、民宅間瀰漫,一日日天涼如霜,勤快人家已經著手裁製冬衣了。
這日,尋常中透著不尋常。住在陳留的繼祖母過世,身為長孫的杜甫必須前來處理遺產雜事,在不必出門的冷天忽然想外出辦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喜歡到處晃晃,一點也不宅,既然出門且整日未食,自然往街上那家小酒館行去,說不定能遇到幾個消息靈通人士暢談天下事。彩霞初現的黃昏,正是時候來一壺溫酒。
正是時候的不是送上桌的酒,是天外吹來一陣神奇秋風,把小酒館店旗吹得噼啪作響,捲起的枯葉尚未落地,院子傳來小廝繫馬之聲。忽然門開,一團光芒竄進來,一個高頭大馬華服男子在杜甫旁邊桌子落座,解下披風、寶劍往桌上一擱,說了聲:「好地方!」眼神炯炯然環視一圈,落定在杜甫身上。落寞的年輕人杜甫,剛剛斟好一杯酒未飲,聞聲轉頭,兩人四目交接,眼睛一亮。
中國古典詩壇偉大的兩顆恆星,相遇了。
接著奔進來的人大嗓門地報了長安來的「遮先」,所有目光聚集在華服男子身上,交頭接耳問遮什麼先不先的?
霎那間,杜甫心跳加速耳根竄紅,一屋子只有他聽懂「謫仙」,天啊,這怎麼可能?這是夢嗎?這竟是真實,眼前男子頭裹烏紗巾、身上隨意披著繡花紋紫皮衣,身材高大姿態不凡,頓時見他彷彿置身高峰頂上對著三千丈水瀑舉杯獨酌。古往今來沒有第二個人被叫謫仙,源自詩國靈魂與靈魂相認方有之怦然心動,杜甫不假思索迎著他的目光,誦念: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紫裘男子仰天一笑,眼睛放光,像老友重逢,豹子一般躍起,移到杜甫這桌坐下,一隻手重重地拍他肩膀且不移開以致日後杜甫無數次回想這一刻尚能感受手勁之重手溫之熱,接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啊⋯⋯」語畢,拿起杜甫未飲的那杯酒一飲而盡,且斟滿杯送回杜甫面前,杜甫接下亦好痛快一飲而盡。兩人對看,臉上同時綻放笑容且笑意盪開像湖面止不住的漣漪,這是見到心喜心愛之人才有的表情,彷彿多少光陰積累、地域阻隔而成的關隘,瞬間崩塌為灰塵為不值一哂的浮花碎屑,彷彿等了多少年你欠我同杯共飲之約、我欠你目遇成情之諾,這一刻天地成全,圓了。
圍過來的人七嘴八舌替他們傳播,這是鼎鼎大名人稱「李翰林」(翰林供奉)的李十二白、那是青年詩人杜二甫,一條小桌被圈成即興開講的座談會,人人站著聽他倆講話,語聲沸然笑語沖天。李白自有分際不怎麼宣講宮廷的事反倒連珠砲似地問杜甫遊歷腳蹤,年輕的杜甫受此鼓舞竟出乎尋常地滔滔不絕起來,臉上泛起紅光——他本就是意見多、喜高談,平日壓抑像棵高山冷樹,遇到對的人也能舌燦蓮花。
正當熱鬧之時,又有人開門,進來的是幾日前才相識今日應李白之約來會的高適(字達夫),一眼看到那邊一團燦燦的光必是李白所在之處,卻擠不進去,只聽得一個陌生且高亢的聲音提到開元二十四(七三六)年落榜後讀到〈將進酒〉,當下一顆心如此這般悸動,一掃鬱悶,決定第二次出遠門往齊趙去放縱放縱不打算回來了,眾人拍手叫好,不知是悸動值得叫好還是不回來值得喝采。僕人向李白稟報高三十五爺已到,李白瞧見,遠遠地招手:「達夫,你快來見見子美!」且轉頭對杜甫說:「子美,你把買船渡海那一段跟他說說!」杜甫一見高適喜出望外,多年前漫遊齊魯時曾見過面但不熟,經李白三言兩語一針穿梭竟像故舊,客套話免了,坐下,直接喝酒。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遣懷〉)二十二年後老年杜甫回想李白、高適面露喜色與他結交這一幕依然情感澎湃,「得我」比「識我」更深一層,相識猶如重逢,心已等待得太久太久。
小酒館裡,這三顆星曜以四十四歲李白最長也最亮,人生、詩業皆達高峰,被「賜金放還」之後下一步未明。高適三十九歲,曾科考不第,求仕之路不順前程未定,居在睢陽(即宋州,今河南商丘)的虞城家中耕讀,這一年離家尋找機會來到陳留訪友,與夏末即到此盤旋的李白會過面了。杜甫三十三歲正當青壯,二十五歲那年考過一次科舉,落敗後至今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捲土重來,他對大考興趣不大,但也明白除此之外其他門路都曲折。
這三人各有奇特聯結,高適尚武能詩,上過戰場平亂,嚮往立功封侯,與李白仗劍行俠之風相應——但誰也沒料到,下一次命運讓他們靠近是在你死我活的剿滅行動裡——杜甫喜壯遊、善詩,若要與「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的李白應對詩文,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杜審言乃初唐名詩人、「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十四歲即在藝文聚宴出入的杜甫比起高適更能與他平起平坐。而高適與杜甫不僅是河南府同鄉也同遭科考不第,正走在歪歪斜斜的求仕路上,同有天涯淪落人之感。
巧的是,三人都站在人生轉彎處,正需要一次放縱、一回吶喊、一起粉碎胸中塊壘。
這一天,繆思之神作主,把命運之神綑綁於門外老樹下,不想明日只要當下。
秋月清亮、星空熠熠,小酒館裡遍燃紅燭,燭光搖曳,酒香四溢,三個正當學思盛壯之年的男人,要談學問、古往今來詩歌演進史,能談;批朝政論外患講征討,能談;學道求仙訪隱舞劍,也能談;行旅名山古刹、遊蹤五湖四海,見識奇風異俗、考察民瘼,更能談;三人皆善飲,李白杜甫天生有一副酷愛酒精的喉嚨,醇酒入焦喉,酒興談興俱發。
小廝們已在旁處窩睡了。這三人像大部分具有「酒精性格」的人一樣,一旦酒逢知己言談契合必定要一醉方休,誰也不許坐著,要喝到一起跪下趴下躺下為止——中國詩史等同一部酒史,依照三人傳世詩歌中酒精含量判斷,最先擺平的應是高適(畫面想像:兩名小廝半抬半拖高爺到後面客房睡下)。李白酒量深不見底,〈襄陽歌〉:「一日須傾三百杯」,〈將進酒〉:「會須一飲三百杯」,以三百杯起跳。杜甫也不差,晚年邀朋友喝酒有句「宜速相就飲一斗」(你快來跟我喝一斗吧),我們今日邀朋友「喝一杯」著實小家子氣,他們動不動以一斗起跳,一斗酒約今日六千cc,李白三百杯約莫也是一斗。這兩個男人一次開喉能否各灌一斗我甚懷疑,不過唐朝釀酒技術尚未有蒸餾法,以米、酒麴釀出來的酒渾濁略帶綠色、度數低、甜味且黏稠,猜想跟煮酒釀湯圓的湯差不多,葡萄美酒則較高檔一些。即使酒精濃度低,喝多了也有酒勁,但杜甫比李白年輕十一歲體能應較佳,拼酒看酒量也要看年紀,我猜他倆不分軒輊,喝到手舞足蹈,最後,動作遲緩勾肩搭背分寸沒了、講話耳鬢廝磨舌頭大了,像兩條紅泥鰍,意識沉睡身體以慢動作一起倒下,小廝們費好大的勁才將他們搬到距離最近的床上。
杜甫寫給李白的第一首詩
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次同醉豈能就此作罷。次日起床,吃過熱呼呼此地家常美食酸漿麵條,三人恢復成三尾活龍。
宿醉晨起之人有個特徵,不記得事件、動作、談話,只記得一團昏昏騰騰、飄飄搖搖的感覺,以致三人同感彷彿初相見尚未敘談,不捨就此分別。
外頭是個好天氣,秋陽暖和似酒,銀杏樹葉迎風飄下黃金雨,空氣清新,如此良辰美景身邊又有志趣相投之人,用來道別是個罪過,應當一起揮霍。既已共醉過,更要醒著同遊。
李白是個行動派,杜甫聽到出遊渾身活絡起來——這兩人不當詩人很適合開旅行社專營文史深度旅遊——高適上過戰場更是四面八方人,三人都有豪爽一面,立即策馬,說走就走,一鼓作氣登上附近古蹟「吹臺」(開封附近),杜甫〈遣懷〉有句:「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雲一去,雁鶩空相呼」記錄這一趟旅遊。
大約在這期間,杜甫寫了一首詩〈贈李白〉,就詩意看應是相識不久,也許是在商丘旅店寫的。詩云: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野人對羶腥,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迹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這首詩很奇特地有一種「自省」意涵,回顧自己過去兩年在洛陽的生活,厭倦勾心鬥角的現實世界,抱怨周遭環境無修煉條件,山林裡藥材都被掃光了,好像對李白陳述什麼或解釋某一件事之所以做不到的原因。寫給初相識且同遊之人的第一首詩,竟跨過客套讚詞或一般慣見的記遊同樂而直接掏出了心,說出心裡話,這不尋常。末四句足堪玩味,讚李白是金閨(金馬門,漢代宮門,候皇帝召見之處)碩彥,重點在,如今脫身了能專事訪幽求道,最後兩句提及開封、商丘之遊,重點在,「方期拾瑤草」,相約一起修道。
這首詩不能從「詩聖」高度看,需從一個後輩詩人面對偶像的角度看,才能讀出潛藏著的自省、解釋、追隨之意涵。
當此時,杜甫當然不可能預知這輩子會寫給李白幾首詩,但作為第一首詩,它透露了「青年杜甫」結識「中年李白」所發動的情感樣態,真摯帶著一點崇拜,自省而起意追隨。當我細細讀得這份情感,往下,杜甫對李白的「深情」都可以得到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