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信
【內容連載】

甲 繩子

可能是去世時過於年少(十六歲),所謂少女無醜,也可能是真長得漂亮,凡跟我提及她的人(不多),沒一人不說她是個美人胚子。鄉下人說話籠統,誇一個女孩漂亮、美,一般總說「像一朵花」,具體什麼花不明確的。這樣也好,沒約束,你可以任意想,盡你所願地想,隨便境遇地想。我最初(十來歲)想到的是百合花,不常見,也不難見,季節對了(六七月分),進山或是在什麼野地,冷不丁就撞見了,大花瓣,粉白色(也有桃紅、紫紅,但粉白居多),冒尖在雜草野花叢中,大張旗鼓,喧譁得很,頗有鶴立雞群的拔萃。後來(二十來歲)長點見識後(在連隊當文書),知道百合花和豆蔻少女是不般配的,百合花幾乎有一種霸氣,一個十六歲少女世事不諳,青澀害羞,見人低頭,說話臉紅,怎能攀比熱烈而囂張的百合花?它們甚至是對家,一個朝東一個向西,背道而馳,誓不兩立。那時我想到的是崖蘭,深長在高山崖壁間,幽靜在草木叢中,斂容屏氣,低眉順眼,要你靈著鼻子去尋,壯著膽子去挖,到手帶回家供在案几,有清香之至,也有清高之意。現在(不惑之歲),我什麼花都不去想了。其實什麼花都比不得一個少女,少女才是世間獨一無二的花,所謂花季少女,豆蔻年華,心裡裝著朦朧的愛情和嚮往—尚未開始,就以為會天長地久—像一個蓓蕾一樣,隨時準備轟轟烈烈去爭奇鬥豔。

然而,有一朵「蓓蕾」卻轟轟烈烈地去死了,她是我小姑,我父親的孿生胞妹(晚生半個小時)。因為死得早(才十六虛歲),我連小姑照片都沒見過(沒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名字,不知道她祭日,不知道她墳墓(不一定有),不知道她為什麼死。但我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上吊!

沒人知道我小姑為什麼尋死。或者,知道她為什麼尋死的人歷來閉口不開。是羞於說吧,如我爺爺和奶奶。爺爺想說也沒機會,他在小姑死後不久就去會了小姑;不是跟去的(悲痛至死),是帶去的(禍不單行)。據說死人怕孤獨,也愛報復,喜歡捎人一起赴死。為孤獨和報復完全是兩回事,一個帶點兒愛的意思,一個絕對是恨,痛恨。我也不知小姑是為什麼捎走爺爺,也許奶奶知道。奶奶可能什麼都知道,包括小姑為什麼死,但她閉的口比爺爺(死人)都要緊。死人是開不了口,什麼都說不了,奶奶可以挑著說,瞞著說,用損人利己的蓋子把真實捂得更緊,叫它徹底埋葬。奶奶甚至不承認小姑是上吊死的,她一般會說小姑是病死的,有時也說是被村裡那些缺德之徒害死的。父親提供的說法一定意義上支援了奶奶說的,但根本上是否定的,支持不過是粉飾,假象。

按理父親該和奶奶口徑一致,攻守同盟,別自說一套。但父親有個毛病—何止一個!愛喝酒,雖然酒量是好的,但也好不到回回不醉—有這樣的酒鬼嗎?我確實不曾向父親探聽,但父親確實不止一次在酒醉糊塗中向我慷慨兜售小姑的慘劇。事發時他已十六歲,曉事了,因為恐懼而深刻的記憶像刀子一樣刻在心頭—他兜售是為了賣掉嗎?抹掉嗎?父親說,當時家裡有隻黑狗,比人聰明,爺爺去山上斫柴牠會遞砍刀(用嘴叼),奶奶去廟裡燒香,翻山越嶺,牠衝前斷後,一路保駕,知心貼肺。平時夜裡黑狗少有聲響,有聲響必有事,要麼來客,要麼有賊—如果貓鼠偷嘴也算賊的話。但那年冬天,一個大半夜,黑狗上竄下跳,狂叫不止,怎麼呵斥都不聽不停,又哭又鬧,發癲的樣子,像來了暴徒,要殺人放火。爺爺只好起床,撥旺油燈下樓察看。

一看嚇一跳!

小姑像隻沙袋一樣懸著,吊在西屋二樓空空的擱柵上,輕悠悠晃蕩著,黑狗在她腳下嗚嗚呻吟著……晃著,說明沒有斷氣,小姑給了爺爺也許幾秒鐘,卻因此活受了幾個月生不如死的罪苦。

父親說,那天月光出奇的白亮,日光一樣,可以看見黑狗踩在石板上的濕足印,可以看見人臉上流淌的淚。他趕下樓時小姑已被從西屋抬出來,弄到天井裡(光線好),躺在石板上;月光下,只見爺爺正發瘋地在搧小姑耳光,左一下,右一下,來回搧,眼看著小姑的臉孔脹開來,紅了,腫了,淚淌出來。先期而到的奶奶看小姑流淚了,知道女兒得救了,對天長嘆一聲,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可哪想到,女兒決心要死,發覺死路被截斷,那個恨啊,癲啊,躁啊,像一隻被弶住的野豬,拚死從爺爺手上掙脫出去,在石板上拚命摔啊!撞啊!跌啊!只想把自己命拚掉,送死。也不知她哪兒來的勁,爺爺、奶奶、大姑、二姑四個人都制不服她;她身上有種死亡的力量,活人擋不住,對付不了。最後還是她自己,用頭撞牆,暈過去才收場。

這是暫時的,醒來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捆住手腳,綁在床上等她醒。醒來容易,回心轉意難,接下來幾天,親人親眷、和尚道士、郎中巫婆、叫魂的、收靈的、降魔的、鎮妖的,悉數登場,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施之法術,只望她放下執念,重啟活門。不知是何方神仙起的力,許是合力吧,第五天她一通號啕後,開始嚥下死裡逃生後的第一口飯。連日來監護重擔主要壓在兩個姐姐身上,父親只是補個缺,擦個邊,打個圓場。儘管如此,只是偶爾監護,父親還是不止一次發現,小姑在熟睡時、出神時、激動時,總之是某些情不自主時刻,嘴巴會不由稀開來,隨之呼吸急促,繼之舌頭像狗舌頭一樣伸出來,耷下來,猩紅的,冒著白沫,滴著口水,像煞鬼的舌頭……

我害怕!不要聽!

父親卻不聽我。父親聽酒精的,他正說得來勁,怎麼會停下?他會一遍遍說,顛三倒四反覆說,你不聽他要生氣的。父親有時說,小姑的舌頭像螺絲被擰過頭後,滑絲了,擰不緊了。有時,父親會把螺絲的比喻換成彈簧,道理一樣,用力過度後,彈簧拉胯了,失去了彈力。這是上吊的後遺症,小姑的命被救回來了,但滑絲、拉胯的舌頭無力回天,她得時時用心刻意咬緊牙關,閉緊嘴,收著它,關著它,降服它。可誰能時時刻刻、時時處處用心用力不鬆懈?總有疏忽時。一次被人瞧見,叫人恐怖,二次,成了稀奇,三次,成了好玩。後來村裡孩子(不乏仇家惡人)經常捉弄小姑,逗她,騙她,氣她,鬧她,把她激怒,目的是要她「忘乎所以」,亮出吊死鬼的長舌頭。一個美少女—人人說她美若一朵花—怎能如此不堪苟活?不到三個月就肝氣鬱結,不思茶飯,臥病在床;又一個月,就死了,像旱死的一棵樹,或病死的一隻狗。

我真的不知—不想知,避而不談—小姑有沒有被抬愛,擇吉日用棺木入土為安。這是一個長者、尊者的待遇,小姑年少輕狂,丟人現眼,會不會被棄之如敝屣?可能吧,反正我在家鄉那麼多年,給那麼多亡靈上墳祭祀,是沒有小姑的。小姑會在長輩教訓子女(尤其女孩)時作為反面教材被提及,偶爾也會被我們仇家作為家醜謾罵。除此,小姑還以一種最不體面、幾乎是一種惡劣的方式被傳下來,就是:她上吊的繩子,自始至終一直置於我家西屋二樓擱柵上,老地方、老樣子吊著她的恥和辱。我家西屋是間廢屋,日本佬首回進我們村燒殺搶掠時被燒得只剩個毛殼子,爺爺在世時修復了屋頂和斷牆,一樓暫時可當柴屋用,二樓樓板、樓梯均未架設,空的,什麼用場派不上,只殘留九根被燒焦的爛擱柵。小姑上吊的繩子就掛在中間那根擱柵上,它也是九根擱柵中燒傷程度最小,似乎只被火焰燎過,沒實質傷破。繩子是後來掛上去的,自然沒有被火燒過,它也經不起火燒,畢竟不是鋼繩,只是麻繩—最尋常的麻繩,村裡差不多家家有,農具一樣。

我們雙家村是山村,山分陰面陽面,陽面日照充足,合適樹木生長,陰面陽光少,土層酸濕,成了竹子的樂土。竹子喜陰好濕,蘭草、蕨植一樣。竹子是統稱,細分好多種,分不清,說不完。我們村至少有十幾種,早竹、箬竹、苦竹、紫竹、鳳尾竹、孝順竹,等等。這些都是配角,邊角料,派不了大用場,用場大的是毛竹,從小到大、從裡到外都有用,能變賣。要變賣得先運到禮鎮,船埠頭,那裡有集市,專業收購毛竹,然後通過富春江販運到杭嘉湖—杭州、嘉興、湖州—平原上,到那邊毛竹就可以換糧變錢。從我們村到禮鎮船埠頭有陸路、水道兩路,陸路六七里,水道不到五里。陸路遠且不說,關鍵一半是山路,崎嶇峭逼,沒軲轆能轉可馱,只憑腳走肩扛,累死人。所以一般都走水道,就是大源溪。大源溪冬天看水頭軟塌塌的,一截樹枝都漂不遠,隨時可能擱淺。但翻過四月,雨季來臨,即貓變老虎,洪水滔天,經常把岸邊大樹連根拔起,不到一刻鐘就沖在壯闊的富春江上漂了。這是山上毛竹夢寐以求的時光,也是村裡精壯男人最受器重的日子,他們將把成材的老毛竹伐下山,堆在岸邊,紮成竹排,放入洪流,順流而下。

這是洪水之流,猶如猛獸,一個接一個巨浪隨時可能把小小竹排掀翻,把人拋入湍流險灘,送進鬼門關。

生死攸關,猛獸面前無人敢逞強,祖輩傳下來一套防身術:用一根麻繩將人和竹排結為一體,確保人排不分身。這樣萬一人落水,竹排就成了救生圈,即使出險挽救不了生(很少見),至少可以救死,撈屍體回家。總之這是一條安全繩,安魂繩,我們村裡(所有山裡人家)基本上家家都備著。即使個別人家沒精壯男人,要雇人放竹排,繩子也得東家備好。這是規矩,門道,意思是我給你家出工,你得保我性命安全。每年安全繩總要保下幾條命,世世代代不知保下了多少條命。但不幸的是,它也會奪走一些人命,如我小姑。村裡不時(幾乎年年)有尋短見的人(女性居多),方式無非是上吊、吃農藥兩路,小姑走的是前路,用的是爺爺撐竹排起保命作用的安全繩。繩子在多少年後依然在小姑上吊的老地方、老樣子套著、掛著,在我屁事不懂的孩童時代,我拿它當吊環玩(引體向上),當秋千耍(危險而刺激)。在我曉事後,知道它用途後—曾經和當下的雙重用途—我必須承認,我怕它得很,好像它依然吊著一個死鬼,又好像它是長在我身上的一根尾巴,叫我羞得很,恨得很。

當然最怕它的,篤定是我父親,如果說它是我的尾巴,那麼對父親來說就是生死,就是性命,是天塌下來的事。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