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的故事
所謂幸福,時光幻法。總得隔著「時間」才確認、篤定,原來那就叫做幸福。從此以後,不論是甜點時分、燒肉後的泡澡、牽手散步或懷抱貓狗的那個當下,你終於能識別真身,明白此刻,不同於他時。過去的也不悲傷,並不是再也遇不見了,至少大多數的時候如此。
我曾有一段懸浮時光,懸於生死離別,道路的前方究竟是什麼?忘了是因為不想終結還是因為就是不想,離開了家鄉小島上的所有道路,去到北方。也曾在舊時文章裡寫過那段歲月,在當下寫它,不痛不癢,充飽了氣去說,最多只和每一次旅行、觀光差不多模樣。
除了那一年北方的千年首都,我也去過幾個所謂古都,在繁花盛開的京都,看齊整低矮的日式房舍,偶爾有穿著和服脊背線條優美的女士走過,路邊車胎上躲著小貓,京都靜極。吳哥窟陡峭土紅的類金字塔廟宇參天,古樹生長過牆,好像永遠修復不完的千年古剎中,一半傾頹的粉紅色磚石班蒂斯蕾女皇宮最美,高棉熱極。而那座遠方京城,拉遠到多年後的現在,似乎真有著如電視網路裡播放不停穿越時空的劇場,時空在那處世界只不過一條條高速道路,尤其當我走在街道邊遺留的古城門外時……建國門外餐廳林立、德勝門外不遠胡同還活著、朝陽門與崇文門也都在那,我在這些前朝古蹟中每一次的拉開木門、穿過地鐵風切,都幾度穿越時空,只是沒遇見任何阿哥、王爺,穿越線拉著的不是過去,而是書寫的當下現在。體解的看那時他方,千年成了最小的單位,而我在最小最小底下縮得更小生活,努力辨識幸與不幸,以及其他。
我的散文總不是過去,一直都是當下,回憶發生在此刻書桌,不必要拉回時空那頭,過去像從時空門裡扯出如魔術帽藏著綿長不止的彩帶,現在的我總比過往通透一點,也能避開當文字自由穿越時空,引來的事後傷秋。辨識多年,雖修不成白蛇,也至少化成人身,半青不紫的明白了幸福的層理摺痕,總有一些夾縫處讓你得千百般迴身、萬億次探看,才能確認,那些疼痛灼傷般的裂開,依然會在如拼圖般還原、隔遠了窺看的他方,因為無處可去,而被歸屬於幸福。
這種幸福,包含死亡。
偶爾寫散文的好友詩人,曾難得認真地和我說,不確定散文是什麼,他所能確知的是自己總將死亡留給散文。比起他,我則是無法信任死亡,死亡永遠不夠真實,有時它更像是一種很瑣碎無情的過程。可能在電視或是新聞上已經聽了太多,所以真正的新聞,其實是死不了,像被砂石車追撞拖行卻毫髮無傷或是從四樓掉下卻只受了輕傷。死亡如吟龍在天際迴身,總有幾個重擊讓你明白,被劃開的天痕裡,有些人走不回來。時空因他而歸位、過去被現在截斷。
就像許多年前的那天,我從朝陽區漫走到王府井地鐵,前不久舊年跨年或聖誕時忘記拆下的燈飾,在路樹和百貨上灰沉掛著,出了地鐵站後抬頭看向天空,遠遠地被劃開一長條純棉白線,是飛機氣流噴射而過,也可能是吟龍擺尾。而那線的另一頭,是現在的我。
還有大路。
在說大路前,我必須先說說我那時的手錶,它是一個有雙時區、雙錶面的錶,銀白色的K金錶帶、藍寶石鏡面切割、石英機芯。它是我十八歲的生日禮物,我戴著它很多很多年,一直希望有一天戴著它到另一個時區,然後住下來。住下來以後,我還是可以知道家鄉是幾點。當然我也知道,手機就可以做到這些了,還附帶上晴天、雨天、空氣質量所有細節,但手機不是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除了我的手錶,沒有任何東西跟著我從十八歲一起過來,來到那時、見過大路。
跟我到了北方的錶,並沒有如我許願般跨越時區,只憑想像,我在京城天還黑時的清晨六點半,偶爾想起台灣同時已大亮的晨光,彷彿可以看到我家樓下那條長長的綠園道上停靠的賣菜貨車、菜心有蟲鑽過,還帶露水。時間不可信任,還是不可信任的是時區?北方有不願亮起的早晨,一如拉薩城不願暗下的夜晚,我的手錶離開了島,在巨陸裡總派不上用場。
小的時間線開始不再可信,回來以後過去了多少時間?是否超越了手錶當時年歲?大的時間線在我心裡結成暗黑團塊。那一年,京城年末沒有下雪,而是隔一年的年初落了四場暴雪,最大的一場,在我從杭州返回落降首都機場的夜。黑夜銀雪,沒有空橋連接,我從客機走下,走過長長灰白色的鋪地雪粉,空氣聞來冰涼,接駁車在風雪中靠近,我頻頻回首,不知道多久後能再看到風雪中的首都機場。大路在機場前面等我,圓白的臉,像月亮積雪。大路是我在北方認識最好最好的人,那樣的好其實是四方無敵的,因為無所求。
大路也說過喜歡,但他的喜歡二字輕輕巧巧,在最接近晨光的深夜裡,擺渡我從醉到醒、從醒到離開。從未要求換過一次牽手擁抱,從未讓我支付出任何心魂。從書桌看向天塹破口,那段時間線上的某一天,徹夜未眠的早上八點,我和大路在西直門橋下打車,手機耗盡了電源,任橋上來往了大概幾百台出租車,沒有一台空著,那是我記憶中最長的一個早上,沒有早點名、升旗、考試,只漫長的揮手和等待。
我不斷措詞與調度記憶,不確定怎麼在短短文字裡雕塑感情,只能盡力平穩直述,大約接近,若選擇刪除所有他的畫面,那所有記憶,就會從紀錄片變成MV預告;從長篇小說,變成古詩一首,還無情無味。大路不愛讀書,可他會翻牆搜尋我舊時發表文章,大路沒考過駕照,卻愛開長長大路送我去每個遠方,如此危險深情,是我後來聽其他朋友說起,才在怒中看清的。可我不愛也不喜歡大路,或許喜歡,卻是以朋友的喜歡在度量著。我知道,大路從無所求。
只一次在我確定離開前,他說起清淡一句,留在這裡讀博吧。可我除了背來的台灣茶葉、糕餅與家鄉產的啤酒外,沒有留下任何的我在那。不是不留,只是以為總能再給。離京前,我登上了最陡的高原,去到邊境,在珠峰旁凍僵了毛巾、眼鏡、內褲和帶著起床淚水的睫毛,那一刻的凝凍,是當時龍擊,忽然抖開了時光,還給了我自上一場情傷與母亡後被殤停的時間,我才來到當下。
我被停住,可手錶仍滴答在走;等我被放置回當下後的那段時間裡,卻沒再認真看它。或許早在那時,從珠峰轉身下山的一刻,它已被邊界喊凍,代我留在那裡。回家後,我才終於發現。
回家後,是讀博、工作幾字便能寫盡的幾年,不是沒有故事可說,是沒有故事想說。印象最深的一次聯絡,大路從微信裡與我分享了未婚妻的婚紗照,巴黎夏佑宮攝進整座鐵塔,鐵塔旁白紗女孩,叫做櫻子,應該有櫻花粉的腮紅與指甲月牙。大路訂好年底的飯店,請我與那時一同認識的好友回去那座城裡,他說請務必讓我的新娘認識妳。種種原因,就像多年前那般,不是不願留下什麼,只是也像多年前一樣,以為還有許多時間再給出什麼。終究是沒有前往的婚禮,我只來得及把那時最能完美幻化、具象自己幸福感的賀禮寄去。一九九八年 Dom Pérignon 的 Third Plénitude,能一口釋放數十年香氣的滑順香檳,隱隱有蜜與優格的香,就是俗世幸福,最俗那種、最福那種,掏光閒錢,也得給他。
任颱風與地震,後來的天空一直緊緊密合著,我果然沒有再看到雪中的首都機場。那場世界級的疫情發生後,生命也發生了私我的世界級異變,你看所有災厄,說來也不過三言兩句。整理新買的手錶時,打開舊錶盒,翻出了那年陪我回家的錶,錶盒裡夾著票根,是離開首都機場時,空服員在登機時撕去的那張。一起去京的友人、一起認識大路的友人,同年也在島上結了婚,婚禮的她如山茶盛開一樣的美,不是單株花王,而是滿園山茶齊綻那樣驚心。我收起票根、將舊錶換好電池,幾度短暫離開書桌,陪她走一段婚姻裡不美好的路,路不是盡頭,只是路狹難行。某段路上,我們難得說起了大路,笑罵一回,各自回家。
夜裡,我因召打開了幾年前以香檳王換來的櫻子聯絡方式,朋友圈裡她發長長近況配春城夏景,怎麼搬離了北方?大路的櫻子寫著:「我現在所在的山城很美,前幾天後面山坡開滿了紫色的野花,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特別的宮崎駿。還有一個著名的峽谷,下雨的日子裡,煙霧繚繞。這裡海拔一千兩百米,天氣晴朗的夜裡星星會發光,閃閃爍爍很是好看。其實說了這麼多,是想告訴你,人間還是值得的,要再來看看,我等你。」
才換好電池的舊錶,有一區莫名停下了走動,另一錶面則如常走著。我的書桌是現在,現在有些疼痛,過去果然幸福。夜裡的天空太暗,雪色吟龍輕輕以尾擊開北方。
前方再無大路。
我們都是美國女孩
在串流看完《美國女孩》的假日,說是假日,其實已很久沒有真正休息,幾乎像是不用戴口罩上街的日子一樣,身體並不記得,不記得還是有好處,人生總不必那麼辛苦。看電影前,讀到友人先一步的觀影心得寫著「每個人都是美國女孩」,心有不解,看完後卻能明白,並不是說如電影情節般,每個人都當過小留學生、轉學生,或是仍被上一代那種相信某事、某物、某種如美國夢般一切都會成真的巨大野心逼壓成長的經驗,那種相似其實來自童年的惘然與枉然。
童年的乍醒,不一定總在成年之前,甚至有些人能如彼得潘般飛翔終世;只有醒來的人不語,因為懂得了心疼,何必驚醒他人。童年兩字最深情的解法,對我來說是:「曾經也是有狗之人。」當然最初的我,也只是商借與偷偷摸摸玩著別人狗子的小孩。幼時奶奶家裡有間套房,半租半借地讓當時還年輕的叔叔與女友同居,房門始終緊閉,門縫裡整年不斷地流出讓經過的人腳趾一涼的冷氣,我經常帶著盛夏的腳底濕氣,來回經過他們房門,躡著聲音貼在門前被沁得冰涼的瓷磚,順便等待那隻狗。
喜歡那隻狗狗的波浪長髮,她像是經常進出美容院的女子,還能住在以我當時理解只有百貨公司能這樣涼爽整天的屋子裡。更喜歡那隻狗狗的名字,雖然長大後才知道「可卡」是她的品種,而非姓名,品種如此無情與無聊,將狗像人般分得粗淺,可是每隻狗的可愛都是與種類無涉的無敵不敗;那時我總偷偷在心裡喊她「可卡」,不知其他大人是因為不在乎她是什麼性別與名字,就像路上喊著那個老外一般的叫著她,是「她」不是他也不是牠,即使現在我都沒忘。可卡之後,叔叔與他的伴侶又養了另一隻狗,我依然不知道她的真名,但卻能夠更簡單地叫著她,因為動畫《101忠狗》的熱映。那隻大麥町有至今我所有遇見的狗中,最最溫柔的眼睛,溫柔不是深情,而是像懂了什麼般,不因萬物驚擾的平和看待人與屋的變換與恆常。叔叔後來搬離了老家,留下終於打開房門的屋子與那隻狗,她成為我父親與我共養的第一隻狗。
我們陪她散步,在太陽不走的午後替她洗出一身泡泡,短毛粗厚能刷出非常綿密的泡沫,她總淡定坐在巷口,叫她伸手時會先看你一眼,再緩緩舉起她的腳掌任你搓揉,那是種被賞賜幸福的感覺。童年還沒完結,卻也知道父親不好,家裡吃不完的飯菜被特地留下來,有時還會加一勺大骨湯拌在一起,飯菜鹹香就這樣給她髒吃。她老了後開始掉毛,再刷不出滿身泡沫,我知道是父親不好,就像他的諸多不好,可他總是父親,我總是想成為女兒。
那隻大麥町老到不再能追在父親機車後頭,躍足如飛行之後的某一年,父親帶著我去熟悉的檳榔攤聊天,那是我未與人說起,心中卻十分私愛的一處回憶地點。檳榔攤老闆與父親總在小小的塑料屋旁邊那張半露天方桌上泡茶,而我總會躲進小屋裡頭看老闆娘包檳榔,泥紅色的石灰混進各種中藥、辛香甘料,鋪在平平的鐵盒中,被抹刀一層層抹平,直到厚度能剛好包進檳榔中時,再以小刮刀縱橫劃出一格一格,接著老闆娘會以一種萬千次練習後而臻至精準的手法,將整盤紅泥如砌一座家屋般,包進每個果實的心,那種配色與那種氣味油畫般在我的童年圖畫。直到長大才明白,塗鴉、圖畫、繪畫各是不同階級,紓壓般用的菸草與各種食物,比如檳榔與雪茄也存在階級。可我依然無比珍視那時所感受到的質地,就像用帶著咖啡色漬印的老舊馬克杯泡的茶水、像在檳榔攤等雨變小時一顆顆幫忙裝盒美如手工藝的檳榔……它們的香氣與濃度,都是一種在知之前,無知強悍的美。
人也因著各自的無知與知,被分了階級,我對於所有物種與物質的分層,在很後來時已確實麻木,萬般人事裡,只始終不能接受狗狗被這樣觀看。在我與父親密集去檳榔攤的那年,他固定先載著我到附近球場旁練習直排輪,我並未加入任何相關的運動團體,只是單純喜歡這項事情,就像後來我所喜歡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我個人的事。溜上半小時後,父總會帶著我去檳榔攤喝茶聊天,某日我們在一旁空地,撿回了一隻迷走於大雨中的落湯老雪納瑞,後來帶他去看獸醫才隱約猜想,或許他並不是走失,而是因為年老與一口爛牙被留在雨中。我們養了他,他雖已老,卻美得驚人,鄰居都猜或許曾是犬舍配種的狗。在他更老後,一次親戚帶了自己的雪納瑞來家裡玩,他們竟有了孩子,老雪納瑞這一生活得實在精采。
那一胎小狗誕生時,我已不像小時經常往父親那裡跑,母親說的話與異地讀書成為了物理與心裡的距離,在奶狗們奶臭與血腥氣尚未散的一天,我回到父親家,遇見了我的第一隻狗。
她有我的名字,能睡在我的懷裡長久,第一次睜眼時見到的就是我。她通身是深灰的胡椒色,沒帶一絲雪白,卻是那時直到現在,我所看過最好看的狗狗。
我騎機車帶著她、坐客運時她待在大包包裡面不吵,陪我在上了國道燈變暗的客運座椅裡偷偷相擁,年少活不下去的許多日子,我帶著她獨自騎車去鄰鎮的肉包名店,她一路乖巧地趴坐在我機車踏板上,那時的肉包與她,都是救贖。我陪她經歷了第一次初經與看病、手術和旅行,替她刷牙穿上月經來時的小褲裙,就像她總陪著我走過與不同情人爭吵,再逃離的霧中歲月一般。
滿身傷痕的我並不是一個好的姊姊,許多旅居他國的日子裡,我知道那在她的世界叫做拋棄。她如何知道我某一次的轉身下樓,不是永遠?既不確定,那便次次都是永別。所以每次的再見,即使只是我從便利店與聚餐回來,她都像是哭著一般的嗚咽迎接,那只屬於她的頻率與震動,我到了異國遠方,都能在深夜不斷聽見,不斷抱歉。
電影《美國女孩》裡有這麼一段,主角姊妹回到根本不熟悉的故鄉後,處處不慣,直到有天被媽媽帶去双聖餐廳,她們點了一客香蕉船,只吃一口,便知道那就是她們思慕的美國味道。看了電影後的我,故鄉的双聖早已歇業,我去了台灣剩下的最後一間,平日中午點了份午間套餐與冰淇淋,三色豆與奇怪的勾芡淋在我的雞排上,冰淇淋吃來結了薄霜。
我在沙發卡座裡想她,才驚覺走錯了地方,屬於我們的味道應該是小鎮的肉包店,我吃一大口、她吃一小口。我把香蕉船推開,開始與她說話,當我終於回來家鄉,她已成了比她爸爸還老的小狗,呼吸變得弱極的那晚,我父親從老家打來,說她就要不行。電話裡,我與父親對罵到痛哭,怪他怎麼不早一點說,他說,說了妳又能怎樣?妳不要趕回來了,太累了、太晚了。
夜間的國道上,我與先生一路飆行,中停休息站時,我衝進廁所嘔吐。夜行快車以一種雷馳之姿衝開當下,坐在車上的我只能繼續接住記憶,而我這一生竟從未下過這台車。我吐完、漱口、繼續趕路,等我終於見到她、抱著她時,她已有了死去的味道。
童年早早衰亡,她睜開眼睛我卻又能回去。我向她說著對不起與謝謝、愛與喜歡、悔恨與記憶,感謝她這一生的開始與結束,我都在場,最後將頭埋進她的耳後,一邊聽她辛苦的喘氣一邊告訴她:「辛苦妳了,偷偷跟妳說,姊姊肚子裡有了一個小孩,他一定也要愛妳。」
不是「也會」,而是「一定要」。世界上只有一種關係,不需要公平,我與她之間,她不需要付出,不用愛任何人如我,不用在乎哪一種毛色的雪納瑞比較優良,當然也不用負責道別與傷感,這些都交給我。因為她是我的女孩,我們都是美國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