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島光未眠
【引路】在之間,在場——賀淑芳

在之間,在場

 

賀淑芳

 

我們不得不在語言與字詞裡表述,寫覆、織線與釐清。「一旦使用語言,就要一層層地談下去。」「因為正確不等於精確」,說說寫寫時,誰也不可能如精準天秤。林妏霜對語詞所能予的與其為主觀所致的拐曲,如此敏感又自覺。點開介面,慢慢地讀著她寫的行行句子,像撥移懸於一個個驛站候車處的時間。一篇一篇,或許就是一日一日的差異。在漫長的時間裡,《滿島光未眠》也許是始自某次短遊街上的深夜,當時就已掀按下了其時仍屬未來的此際。

 

打從一開始她就嚴密地對文學存在的本體提問。「要怎麼說,才不像交換祕密。」以及,要如何才不會被故事吞噬。僅僅只是敘述過去,像把鏡頭調向自己的攝影師南.戈丁,隱然浮現起這疑問:會不會讓人看見她「還在承受暴力」。

 

女性創作者的主體聲音非常容易遭到剝削與掠奪。女性作家在梳理生命中的匱乏與悲傷時,很容易遭到扭曲,被別人以單一的、剝奪性的觀點來詮釋她,彷彿她只可以舔傷,很長的時間抑制了女性主體從創傷延伸到創作與藝術探索的努力。然而,引述伍爾夫之語:「意識到自己在陰影中,但仍然對存在的每一個顫抖和微光充滿活力。」對悲傷敏感,並不意味生命力就跟著消失枯敗;過往經歷老早已經刻滲體內,與稍後的種種遭逢有了疊痕,此後多重的時間,記憶、消化、感受、反芻與詮釋。有如多維度時間交疊開展的表述,如水中氧氣湧過而書頁如魚鰓。

 

如林妏霜所說,當她從生命記憶深處開始書寫,並非是擊鼓而鳴。《滿島光未眠》持續地、緩慢而細密地闡述,從事件斷片與記憶,細膩入微,同時對書寫與生命提出詰問,觀點像在一章接著一章交錯遞進,貫穿全書,語言文字實驗翻轉瓦解確意。

 

林妏霜的書寫有這樣的魅力,不勉強描敘,可是卻能讓人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置身其中。像〈永遠的仔〉,某日她坐進父親的車裡,整個車廂都是久違的嗆鼻煙霾密布,為了挺過這個難受的時刻,她伸出手來,按按臉與手。

讀到時會不禁覺得心情慟顫,因為這身體的反應甚是太熟悉了。好像是自己也在那裡,由於離開不了,而拚命較下車窗。

 

我們確實難以復歸,始自降生就一路逸岔歧走。如電影《彗星來的那一夜》,一個人在她不明白為何會如此被對待的擊撼中,出走到外邊那條闇黑的路上,這之後,無論如何就再也不可能回返原處。不一定得有多麼特殊戲劇十足的事件才會讓人不顧一切地想出走。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即使僅僅只是家庭的生活。

 

不是所有記憶都愉快的。成為父母眼裡那個奇怪的孩子,在許久以後,即使記不得那些完整的句子,也會記得那些語彙。即使她沒寫完,但餘下未言明的還是會勾起那些遺忘已久的感覺,轟然回返。我在〈青年旅館〉裡,讀到母親說為何會有妳這樣「無ほ款」的孩子時,不禁想起多年前讀過范銘如論文〈女性為何不寫鄉土〉。我忍不住想在這裡岔開一提,為何不寫鄉土語言、為何剔出那麼乾淨如失語症?男性很難理解到,在很多時候,女性對於鄉土語言的記憶,也是身為女兒時期遭到父母貶抑的記憶。

 

「倘若家是一個語言滅絕更無須文字之地,我用那些他人決定的腐語術法覆蓋每一回合自己的哀泣」「我需要成為游離者。」(〈腐女的盤子〉)

 

我幾乎不會再去想《滿島光未眠》是小說或者散文。當讀到的文字潛入了生命礁洞的悲傷伏流時,我不想再去區分,因為它已經刮開原來凍結的什麼。它幾乎有全部東西,幾近完整。

 

讀到中間,忘了哪一頁起,我有這樣的感覺。她沒有什麼外在於己需要去徵詢的人。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好像沒有什麼別的東西想再要了,但後來也讀到她寫:作為女性的慾望都是我自己創造的,還有BL漫畫的「有愛的性招待」之語(甚得我心)。她書寫的質性如此精微,語言洶湧,既極致敏感,時有精妙的延伸與意想不到的語義反摺,具有反身性,是什麼在限制、抽換一個人的生活。寫父親像一個籠罩她的煙霾陰影。寫人際之間的惡意欺負。真實複雜,乃至無可指認。

她常常有很冷很冷的笑話,悲哀的妙語,像是寫那些很重要的歷史日期,對小鎮的人來說最是漠不關心:「若有繩索他們不會拿來記事而是拿來自縊。」

 

她拋出的一些文學問題,會讓我想上許久。比如,到底是怎樣的敘事可以支援現實?是可以在我們脆弱的時候帶來安慰?是在艱難局勢中支撐群體度越難關,允諾以未來和生出抵抗的勇氣?在陷入漆黑困境的時候,人難道不是需要一點光?像〈一月降下電話亭〉裡寫的:「只要一點點光就能拯救走什麼。但書寫卻總有不可抵達,始終模糊的核心。」

 

「也請聽聽我的記憶。請先不要質疑我的記憶。這不是全部的世界,只是我經歷我記得我想說的世界」那是在「有、沒有、有的訴說裡看見了那個『沒有』的空隙」。(〈一月降下電話亭〉)

 

「我不希望自己的表述過於依賴舊傷,也不希望因為任何傷痕被任何人衡量。」(〈痛苦的花朵〉)

 

每次重讀《滿島光未眠》總會發現新的東西。她書寫的位置就像在「日常的自我」旁邊,可書寫卻不止於日常自我,而會繼續涉入到文學書寫與人的存在之間的共在、以及意義如何跨越與延伸;「文學怎麼可能只是書寫的痕跡」。她提出文學也可能是對於「痕跡」的譯述。

 

以極涼的戲謔,寫出一條街上,歸家途中,遇見一連串散落的貼紙,箭頭般指向下一張。貼紙、燈柱、車站,種種記號。若果把死去的符號復活,就勢必牽涉到語義挪位。但世界不可盡詮,這一大堆沿路記號,可有什麼喻示嗎?雖然已經被指引到那裡。指引是什麼?這一切也構成偶然的命運隱蔽的連點圖嗎?

 

她不寫「階級」,而是「貧窮」;「階級」的概括性使很多東西被忽略了。

她問出這樣刺灼的問題:「在這個模糊的時代裡,我可以用來拯救自己的心的東西,到底會是什麼?」(〈錫身〉)

 

林妏霜的書寫不可動輒歸類。它就像來自一座臨淵之橋(〈潦草人間〉)。世界是一座橋,從這個閾限處境的位置啟程,文學給予了一個「之間」的位置。她後退而述,時間、記憶在書寫裡獲得層層疊疊的擴增。不是控訴、不是吶喊、也不是疏離冷淡的文學闡論,《滿島光未眠》對我顯示出它抵拒定義,不可歸類,也惟有拒絕定義,才可能推移疆界,描敘出生命的雜蕪,徹底深入書寫。

 

或許世界的鑰匙與鎖頭就在書寫裡邊。它釋放出那像是從死亡敘述生命的威力。我覺得《滿島光未眠》的每行每句,都會讓讀者跌入那生機勃發、萬種情感(愛、恨、失望、憂鬱、玩笑、機智……)都表現自如的語言裡。「不能跟文學要求補償」(〈最難解的迷宮〉)不能再通過文學來換取成其他報償。所有來到文學的,就已經觸底,一旦希望藉此換成其他報償,可能就會失去了這樣獨特與異常專注的創造性能量。我覺得她的觀點、感情、探索,在在顯示她醉心的,完全在文學中在場。她是如此清澈思考的創作者,任何愛文學同道之人只要翻開讀上任何一段,就會為這份罕有的堅持與心靈,情不自禁地觸動邃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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