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一九四九年年初,臘月三十,窮途末路的國民政府在中國的戰事已經兵敗如山倒,糟糕的是,相對安定的臺灣,基於剿匪的需要,各種物資源源不斷地被運送到大陸戰區,米、糖、茶、豬肉、木材、煤炭……所有想得到與想像不到的物資,說運送是好聽,橫徵暴斂才是事實。
這一天北埔的天氣與時局很像,綿密陰雨不斷,山巒始終籠罩著看不透的濃霧,天高皇帝遠的北埔雖然感受不到內戰時局的陰霾,只是日常生活已經被一日三市的物價給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個年難過了!去年過年在街上吃碗麵只要五角錢,今年漲到一碗一百元。」在張家當廚娘的順妹,一邊在張家洋房廣場趁還沒下大雨趕緊收著曬衣,一邊對著幫老闆洗車的阿榮抱怨。
「是啊!還是我們社長夠力,今年過年的紅包直接發米、發豬肉、配茶葉,如果換作那些臺幣、金紙,根本沒路用。」阿榮把老闆的汽車擦得閃閃發亮。
「講你沒知識就是沒知識,是金圓券啦!不是金紙啦!」順妹笑著回答「臺票也好金紙也好,都沒有什麼用處啦!」
「飯可以亂吃,話不要隨便亂講!」門口傳來一陣對阿榮的斥責聲。
罵阿榮的正是吉桑,繃了張臉鑽進車子大聲地交代:「去催小姐與老太爺趕快上車,家祭快來不及了。」
「小姐正在鬧脾氣,說什麼也要穿洋裝,老太爺犯大煙癮,還要再抽個幾口才能出門。」回話的人叫做春姨,是張家小姐的奶媽,自從吉桑的太太過世後,一肩挑起母職,雖然只是掌管廚房雜事,儼然是張家的大管家,除了不碰錢財出納帳務外,張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是春姨張羅著。
春姨的話剛說完,一個戴頂寬邊洋帽,身穿白色高領襯衫連身套裝,外面披件紅色外套的女孩走出洋房大門。
「看看妳自己穿什麼樣子,還以為妳還在臺北念書嗎?女孩子家花枝招展,現在不是日本時代了,時局很亂,到處都有唐山仔充員兵、逃兵、地痞流氓!」吉桑滿臉不高興地斥責。
「PAPA !只不過到祠堂去拜祖先,都是自己親戚家族,哪來什麼地痞流氓。」
與吉桑頂嘴的是他的獨生女張薏心,從臺北的女子家政學校畢業,和同學一起擔任幼兒園老師的工作,但卻被吉桑以女孩子不適合在外拋頭露面的理由叫回北埔家中。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女孩子愛美是天性……」春姨幫薏心緩頰。
「女孩子家嫁了人才算大人,還沒嫁人之前都得聽我的話。」吉桑心情不好的主因是家族祭拜祖先的紛爭,卻把氣出在女兒與自己父親身上。
薏心毫不在意地跳上汽車前座,阿榮從屋內小心翼翼攙扶剛抽完大煙的阿公上車。
薏心的祖父人稱盛文公,十七歲被張家收養,收養後無所事事天天抽鴉片,為了抽鴉片方便還刻意留長小指頭的指甲,他的指甲少說三十年沒剪,長度大約半尺。男人留長指甲,在當年農村有其特殊意義,意味著自己根本無需勞動工作,連生活起居都有專人伺候,藉此來彰顯自己財富與尊貴地位。
張家祖祠位於吉桑新落成的洋房不遠處,由吉桑的上一輩的張家大老斥資興建,日治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竣工,格局採用兩堂兩廊兩橫屋,正殿供奉張家歷代祖先牌位,兩邊橫屋中央為側殿,兩廊與橫屋之間各有水池相連,蓄水池在客家建築經常可見,除了風水考量外,也兼具消防與調節屋內溫度的
功能。
參與祭祖的張家一共三代五十多人,分成三房,大房的大家長張清文,在張家以及北埔被稱伯公,吉桑與養父盛文公是第三房,主祭者是伯公與其長孫張大欽張醫師。
伯公身著黑布長衫,有著不容侵犯的威嚴及深邃的眼眸,狠狠瞪著祠堂門口,已經超過開祭時間一刻鐘,才瞧見三房那一家子姍姍來遲,不疾不徐的吉桑,對自己的遲到毫不在意,還狠狠地回瞪伯公。
一旁侍禮的司儀看親族都已到齊便開嗓:
「吉時到,各正衣襟!」
眾人聽令,吉桑、伯公與張醫師與其他男性紛紛往堂前走,女性往堂後走,原本散亂的人群排成整齊的陣列隊伍。第一列男人有三十多人;第二列女人也有二十多人,第三列只有二人,分別是輩分最低的薏心,與無法站立只能坐在竹椅的盛文公。
伯公捧著祭文一鞠躬,一票子孫跟著躬身。
伯公唸唱:
「伏以(拜),日吉時良,萬事吉祥,六神通利,四道生祥,謹發誠心,立案焚香,香煙沉沉,祖必降臨,香煙郁郁,請神降福,躬身拜請……」
薏心聽著祭文,看著身旁枯瘦的盛文公,香火插在竹椅縫中,他吃力地聽著祭文,雙手緊握住膝蓋,哈欠連連,正用意志力控制鴉片癮頭。
每一房的每一代都必須指派一人上香,薏心自告奮勇地說:
「我代表上香!」
伯公繃著臉:
「細妹不能代表宗族,至少是螟蛉子,或者是過門的女婿。」
吉桑轉過頭來罵著薏心:
「拜就拜,不必廢話!」
吉桑與盛文公的兩枝香火被插入爐中,與幾十枝香火同在,其中吉桑那枝新香顯得特別高(其他香火都燒短五公分了),微亮的香火在幽暗祖宗牌位前顯得格外亮眼,彷彿意味著連香火都講究界線與距離。
半個鐘頭的祭祖儀式,對吉桑來說簡直是度日如年,挨到司儀唱出禮畢兩字,連寒暄幾句都不說,頭也不回地命令司機阿榮抬起盛文公,連人帶椅離開祠堂,跳上汽車,只留下祠堂內閒言閒語。
「大大方方吸鴉片來?」
「祭祖怎麼能遲到,時辰也不顧,到底是不是張家人啊?」
「人家是螟蛉子,管你什麼時辰?」
「福吉很忙,是大頭家人呢!」
2
車上的廣播傳來北京腔調的政令宣導:
為確保本省治安秩序,保安司令部即日起全面禁止民眾從事集會活動,禁止遊行請願,禁止罷課,禁止罷工、罷市、罷業等一切相關行為,亦嚴禁以文字標語或其他方法散布謠言、禁止隨身攜帶槍彈武器與危險物品,無論居家或外出,應隨身攜帶身分證,以備檢查;即日起亦禁止聽取大陸地區之廣播……
聽不懂北京話的阿榮問:
「社長,一直講『禁止、禁止』,到底在『禁止』什麼?今年這麼多命令下來,會影響到我們做生意嗎?」
「沒要緊啦,那是政府的事,日子怎麼變,飯還是要吃,茶還是要喝!」吉桑霸氣地回答。
「你不要一副什麼都沒關係的態度,我問你,你剛剛拜祖先時,是吃到什麼炸藥嗎?大過年的給親戚擺什麼社長派頭!」坐在車後座的盛文公忍不住發起脾氣來。
「親戚?大房的伯公有把我們當親戚嗎?張家三房大大小小包括小孩上百口,都靠我一個人做生意拚事業在張羅,伯公有沒有想到,他的孫子去東京讀醫學院的學費是誰幫忙賺的?北埔茶菁收進來是誰在製茶的?大坪山幾座山頭的木材是誰在種的?」吉桑一口氣接連抱怨好幾句。
「大家族就是這樣,不要忘了,你跟我現在的家產,都是張家的,沒有一分錢是我們私人的,你和我都是張家的螟蛉子,精明點,人家沒有期待我們做什麼大事,只要不要做張家的敗家子就好了!」盛文公邊說邊打哈欠。
「哼!家族財產,日本人戰敗要離開的時候,是誰擔心我們張家因為和日本商社合作,怕被國民政府認定為日產找麻煩,課稅?是誰逼得把幾座山林、茶廠和土地過戶到我的名下去避風頭?現在國民政府不查了,又是誰急著來找我要回去?要殺頭要課稅就丟給我,風平浪靜有利潤之後就跑出來要分,阿爸,這世間的道理不是這樣吧!」
原來在前一陣子,臺北那邊已經傳來風聲,駐臺美軍想要出高價到新竹山區買軍用木材,其中相中了張家的大坪山,於是伯公上門找吉桑,想追討回當年張家的共同資產大坪山的產權,與吉桑鬧到不歡而散。
張家灶房炊煙裊裊,一幫下人連茶廠的工人都來幫忙製作番薯餅,張家年輕長工團魚搗著一大盆蒸好的地瓜泥,茶廠技工嗶嗶哥負責加糖調味,交給順妹把一個個番薯餅丟到油鍋裡炸,炸到金黃的番薯餅撈起鍋給阿榮,阿榮再把餅端到客廳。
「你們聽說社長過年後打算幫小姐找夫婿的消息嗎?」阿榮笑笑地說,在煎好的番薯餅一個個印上紅色「福」字,反面則印上「日光」兩字,福代表張福吉社長,日光代表公司名稱。
這些閒話恰好被站在廚房門口的薏心聽得一清二楚,羞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春姨見狀斥喝解圍:
「番薯餅做好了?薏心的事,都不要再講了!」
大家立刻繃緊神經閉口不再多講。
春姨端了一小盤番薯餅到盛文公房間,房內昏暗如封塵數世紀,鴉片臭味逼得薏心摀住鼻孔不敢用力吸氣,盛文公躺在太師椅上抽鴉片捧著番薯餅,分給吉桑跟薏心一人一塊。
盛文公虛弱地問吉桑:「一開始你是做什麼生意?」
「在大坪山種樹。」
「然後呢?」
「做茶賣茶。」
「接著呢?」
「國民黨來臺灣以後做客運生意。」
盛文公把太師椅旁茶几上的一面獎章丟到吉桑面前,「咚」一聲響亮。
薏心嚇了一跳,對於前面這位整天躲在房間抽大煙的祖父,與其說是敬畏,不如說是莫名的害怕,這種害怕並非源自威嚴或管教,而是來自長年的陌生。
盛文公說:「你種樹做茶就算了,還玩馬賽馬,這獎章可以吃嗎?」
吉桑不發一語。
「你養幾十匹馬,聽說現在一匹馬賣幾千萬,十幾匹要好幾億,你不如學我抽大煙,抽一輩子也不必花好幾億,別人做生意是賺十塊花三塊,你福吉是賺三塊花十塊。」
「你養的馬有翅膀嗎?長大會飛嗎?不要以為我整天只會抽大煙,不知道你在外面亂花錢的……」盛文公越罵越起勁。
吉桑已經五十好幾歲了,早就習慣父親(其實是養父)抽完煙就亂罵人的脾氣。
「我買精製茶廠的機器,是投資,不是胡亂花錢。」但一講到事業,面對父親,吉桑往往是據理力爭,畢竟吉桑是日光茶廠與張家事業的社長,受日本權威教育的他,無法容忍社長的權威受到無理的挑戰,更何況還是在女兒面前。
盛文公也是知道這些道理,只能嘆口氣放軟語氣說:「福吉,伯公那一房想當頭人就依他們去,換他們賺錢養我們,又得理又輕鬆啊!」
摸過放在旁邊的番薯餅;「不要浪費,吃!」盛文公細細地「含」著番薯餅,薏心小口咬著,吉桑則鐵青著臉,心不甘情不願的一口吞下去。
離日光公司門口不遠處,傳來長串鞭炮聲,聽訓中的吉桑如釋重負:
「林經理與阿土師載錢回來了!」
炮聲炸天,七臺卡車從炮竹的煙霧中出現,魚貫停到日光公司門口,每部卡車上堆滿膨鼓鼓的茶葉麻袋,茶廠、日光公司與張家所有老老少少員工或幫傭,以及守候多時的北埔、峨眉的茶農鄉親們都衝出來追著卡車跑。
「錢回來了!」、「七臺車的錢全部載回來了!」
嗶嗶哥依慣例燃起鞭炮大聲喊:「發月給!發紅包!」
邊喊邊抬出磅秤到公司正門口,對著坐在第一臺卡車上,戴著眼鏡看起來好像整晚沒睡飽的中年人喊著:「林經理,開始秤重吧!」
林經理笑著說:「應該等社長來才能開始,規矩不要亂。」
受夠了盛文公的吉桑三步併兩步走到公司大門口,看到七部載著滿滿茶葉的卡車,臭了一整天的臉總算有了笑容。
「報告社長,收到各家洋行與大稻埕大大小小茶棧的賣茶應收帳款,一共七十億,一車十億,每捆麻袋是一百萬,一車一千袋,頭兩番車發的是茶菁欠款,第三番車發的是日光公司、日光北埔廠與洋房員工月給,第四臺車發的是還利息錢與往來商號欠款,第五番第六番兩臺車,點收入帳清楚後由阿土師押車
去其他五個製茶廠發月給,第七番車去峨眉結茶菁欠款……」林經理撥著算盤扯開喉嚨大聲地對所有人報告。
點收與入帳經過吉桑同意確認後,幾十億臺幣鈔票同時卸貨甚至壯觀,堆滿了日光公司門口,甚至滿到旁邊的製茶工廠的涼棚。
「錢用點的太慢了,臺票用秤重的比較快,一斤一百萬,大家慢慢來,嗶嗶哥會幫忙秤重……」
林經理開始一一唱名:「夏茶茶菁貨款,太田叔,一億三千七百萬,臺票秤重一百三十七斤。」
「秋茶茶菁貨款,良叔、游阿良,七千萬,臺票秤重七十斤……」
「識字的請簽名,漢文日文都可以,不識字的打手印……」
發完了欠款、月給與紅包後,又發番薯餅給在場的員工鄉親,折騰到傍晚總算送走所有人,林經理見四下無人拉著吉桑到新洋房的偏廳開會。
「社長!你交代的事情、想見的人,我已經安排好了,大年初五約在臺北總公司見面。」
「大年初五?他們都不用過年啊?」
「是你要他們越快越好,而且市面不太穩定,他們也希望趕快敲定。」
吉桑從銀菸盒掏出一根香蕉牌紙菸,緩緩地抽了一口說:
「國民政府撐不久了,臺幣終究會變成廢紙,你聽過日本時代分現金要用秤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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