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
「冰箱是很女生的空間喔。」學妹說。在那座高聳挺立、有如通天巴別塔跟前,我神話學課堂耳濡過的什麼英雄試煉、通過儀式還陽具崇拜的,都顯得派不上用場。
我望著眼前這座銀晃晃、巨大厚實的固著物。分明只是租賃的分租套房,學妹硬是從拍賣網站訂下來這臺三百公升的巨獸,結果共用的廚房怎麼都塞不下,周旋不得了只得退貨,無奈定型化契約早載明—退貨必須自行包裝,搬到一樓待回頭貨卡車收走。這解釋了我為什麼在凌晨時分被叫來學妹和女室友們合租的宿舍,在這裡捆纏膠帶,並以各種難以想像的角度、力道,傾斜著巨物,將之喬上推車。
沒有變態到支解藏屍那種程度,但就我閱讀所及,女作家確實對冰箱、無論物理或隱喻性的,情有獨鍾。黃麗群寫過一篇冰箱文,黃媽媽響應節能補助政策汰換了舊冰箱,於是開始勾勒其內裡的結構。誠如吳爾芙的預言—女人走出了廚房,有了自己的房間(書房以及主臥房全套衛浴包括前陽臺和工作陽臺),然而廚房依舊在她們的皇輿全覽圖之內,水波爐、鑄鐵鍋、洗菜機、烤箱……體國經野,其中更以冰箱作為全幅版圖輻輳的中心。
黃麗群描敘的冰箱就像身體,極貪婪極私密,因此孩童去別人家作客不得任意解開封印,那是貪嗔饞相的具現化,那更是人家以潛意識層層彌封,最不能給盜夢移植走的全面啟動。柯裕棻還寫過一本小說就叫《冰箱》,故事裡女主角橘子陳述自己戀愛觀就像把鮮嫩嫩的感情放進冰箱,即便冰冰冷冷,但新鮮氣味長存。更貼切流行文化點,連SHE也唱過一首歌,歌名就是「冰箱」,「把大象放進冰箱有幾個步驟/把河馬放進冰箱有幾個步驟/把愛情放進冰箱/也已經到了時候」,看似僅是腦筋急轉彎的老哏,但一對戀人從此溝水東西流,過去那些為了彼此忍受的壞癖與挑食,再也不用收斂矜持了。
我不確定冰箱之於分租套房女孩們的療癒性,或許誰夜裡摸黑逃逸來到了廚房,就在那燈火俱滅甬道盡頭,殘存一盞冰箱裡光燦燦的鵝黃燈泡,那些凌駕於身體或快感的食慾被滿足的一瞬,猶如天啟救贖。
我邊滾著無止盡綿長的膠帶,聽著學妹說她的冰箱異質空間史。她曾替某男友烹飪滿了整整一冰箱的菜餚,冰保鮮盒,像沙上造字那樣淒美婉約。然而最末沙堡摧散,失去新鮮的愛情只能化為烏有;又某男友要求她將吃剩果皮也冰進冰箱,在無以準時候垃圾車時不至腐敗。「學長你相信嗎?現在我一想起他,就會聯想到ㄆㄨㄣ。」
我終於將冰箱包裝好成退貨的規格,嶄新如初。刻意露出壯碩筋肉,將冰箱弄上了推車。這可是身為一個工具人由衷的使命感啊。電梯往下,我和那鋼鐵巨物臉貼臉靠著一起,銀亮的琉璃瓷鏡面倒影出學妹的白皙俏臉。我想像有天自己也能如應許般、與學妹構築我倆的家屋,而她替我將愛心便當盒一個一個整齊疊好的畫面。
就在上貨車升降檯前,我疑似聽到冰箱深處穿來拍打的聲響。無所謂啦,至少不是屍體就好。
浴室
在學妹第二十三次歇斯底里憤怒喊著,「浴室又被誰給弄濕了」的跳針時分,我終於將最後一捆雜物塞進大垃圾袋,準備搬離這幢分租雅房。若不知情的室友撞見還以為我當真幹了一場獵奇推理小說必備的分屍秀。
搬進來時我就知道這裡是三四間雅房共用衛浴的格局,在這城市邊緣的繁盛山城,地狹人稠,難免得有所妥協,且青春正盛,各種怪癖俱無,與人共處一室也無所謂。
只是雅房群雖說是男女混住,卻絲毫沒有日劇《春浪漫》、《長假》,或吉田修一《同棲生活》那種:一群正妹失戀室友稍有不慎就擦槍走火、貪歡恨短的戀愛情節。事實是—每個室友各自蝸居自己房間,安排好使用衛浴時程與長短、垃圾各自處理,長時間幾乎不會遇到其他室友。我偶爾在房間裡聽到隔壁學妹與男友低聲吵架,疑似摔東西的極其內斂之憤怒。
而日劇另一個夢幻而啟人疑竇之畫面在於,無論男女主角,搬家一定是土黃原木紋色紙箱,齊齊疊疊,井然羅列。但現實是我多次搬家,都是被套床單一裹就走,這次落荒而遷,更是幾只大型全黑垃圾袋就搞定。
這短暫混住時光裡,其中一個學妹室友特別難搞,幾次在浴室貼紙條,要求使用者拉上浴簾、維持地面的乾爽。我真心不解,浴室浴室,沐浴之室,本來就是該弄濕的,我不是故意但就是會偶爾忘了拉上浴簾,或濕著腳跨出踏墊,更噁髒一點半夜入廁漏出些許尿漬到了馬桶之外……但也不必如此執拗的神經質吧。
到底水和弄濕的磁磚有什麼了不起?我回想自己所讀過的文獻,水似乎確實經常被當作慾望的隱喻。比方全本《白蛇傳》的前幾段,許仙與白娘子斷橋借傘,原本男女授受不親的倫常與分際,就因一場突兀的暴雨消弭了疆界、解殖了中心。以至到了《三言》改編成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裡,法海與白素貞鬥到昏天暗地海竭石枯的當口,白娘子開地圖砲放大絕,要水漫金山寺。
關於漫漶的水勢與慾望的辯證,在蔡明亮的電影《天邊一朵雲》裡設計了更突梯的場景。李康生主演的色情片男優,不知何故來到那些年因乾旱而分區限水的高雄取鏡,這下好了,一場浴室激戰的濕身挑逗,水龍頭擰開竟然滴水皆無,於是導演場務們只好在旁邊開寶特瓶灑水,淋上男女主角裸身,再無絲毫情慾只剩下爿爿荒謬。
至於張愛玲名著《紅玫瑰與白玫瑰》,振保初遇王嬌蕊同樣是在浴室、有水的場景。嬌蕊正在洗頭,導致振保沒熱水可用,而他就這麼窺探著紅玫瑰梳著頭髮,「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說起來健康人體每日新陳代謝,平均得掉一百根頭髮,我偶爾也在浴室踩到不知道誰的長髮,軟軟黏黏,著實噁爛,更何況每次排水孔被毛髮堵塞住,以至於排水不良時,其他室友壓根不會想到來清。
這才是浴室積水的主因吧。學妹怎麼會沒發現。然而我還是搬走了。偷窺一個放浪、娶不得、到處掉髮的紅玫瑰或許有點浪漫,有點張愛玲,但至於要她合租雅房嘛……還是算了。
豪宅
自外地遷徙來的學妹,央請我推薦她租屋處,雖然這提案隱隱約約有著淪為工具人的暗示,但我自詡讀過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工具理性,再加上「學長不是當假的」分明是父權投射下歪斜建構的騎士風範,愚頭呆腦絲毫不加考慮就給答應了下來。
接著看房看了一整天,無數間山窮水盡惡地形的出租宅,有的是周遭環境紊亂、有的則逃生動線堪憂。我終於不耐煩起來,再一問清楚學妹開出的超高行情預算,索性推薦她一高級社區,雖然還不至於到什麼皇居帝寶,朕即天下那種,但門庭井然、出入得仰賴感應磁扣,還有二十四小時警衛,學妹對此智慧宅再不思索現付了訂押金。
我平時任教的大一國文,有一課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身歷安史之亂,遷至成都浣花草堂,這首詩就在寫他的草堂被強勁秋風吹破,茅草吹飛、屋漏雨驟不得安眠的窘境。但似乎還不必於上課舉例講到「居住正義」這麼文謅謅的術語,學妹住進這一幢森嚴的高級社區後,就是真實案例。
居住之不正義就落實在當學妹想使用頂樓公設曬衣物時,鄰居以提防又嫌惡的語氣盤問著「妳最近搬來的嗎?住在幾樓幾號?」此外門房警衛不定時敲門,說周遭住戶水準皆卓爾優質,要求出租房客務必降低音量、避免從遊複雜人等出入以干擾社區安寧。
討論到居住家宅背後的公平正義,社會學或空間理論裡自有一堆參考書,但就我所知的文學作品,最透膚入髓大概是日本推理女王湊佳苗的《夜行觀覽車》,一座新落成、鳥瞰橫濱灣景的高聳社區「雲雀之丘」,隨著一戶所得普通的家族遷入,徹底隳壞了。大和民族本來就注重人際與團隊和諧,那嫌惡排外的社區媽媽,組織強大團結到變態程度的町內會,那可是真是入乎其內才能貼體的惡意與殘忍。
東野圭吾在《怪笑小說》裡有一篇〈屍台社區〉諷刺得更譏誚露骨,某奢華高水準高房價之社區,竟發現屍體一具。管委會驚心動魄鬧嚷嚷了好一會兒,竟然沒考慮到報警,而先想到可能隨之而來凶宅標籤與房價泡沫化,於是主委帶著幹部們開著車,星夜兼程運屍棄置到了隔壁高級社區。這何止是以鄰為壑?別人恐懼我貪婪,別人的賠售就是我的獲利。未料隔天晚上同一具屍體又出現在社區門口,這下好了,兩個高級社區的高級住民,展開一場運屍大戰。關於豪宅的愛憎、貪癡與哀愁,寫到這樣的程度,也可謂堂廡特大了。
我想起杜甫最後說若得廣廈千萬間,「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願望太宏大,太悲天憫人了。只是如今我們的豪宅為了確保所謂的住戶品質和高房價,明確或隱晦地拒絕與寒士沾邊的各種族群入住。那是人生勝利組窮得只剩下豪宅的最後矜貴,「你們沒資格在這裡」之社會學課沒教的區異、賤斥的惡之華。
「就不要有一天我論文寫不出來,直接在中庭跳樓。」學妹開玩笑說。可料見的豪宅淪為凶宅,死有重於泰山,竟還能牽拖百來戶投資客,我不禁想到摩訶薩菩薩說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來到如今我島,大概就是不同世代階級的一拖拉庫人,揪著彼此共赴地獄的光景吧。
料理對決
已經記不清楚學妹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手作便當的,但這次我卻是臨深履薄掀開保鮮盒塑膠蓋,幾乎不假思索更不加咀嚼地將整塊煎蛋捲一次塞進嘴裡,並努力發出美味的悶哼。
一開始學妹提議與其外食,不如由她料理。初期不過是炒飯或蕎麥麵這種基本的家常食物,其後一切就失控了,如冷戰時期的軍備競賽,各種放在食譜後半段的華麗菜餚,全給塞進保鮮盒。我原本不過吃粗飽格體,囫圇無味蕾,但既然吃了賢慧無敵、往往還必得打卡傳照的手作料理,總得誇誇賣弄給點建議。還不用到《中華一番》那種,仙女和金龍齊飛,鍋爐餐盤都絢爛發光的程度。
就在我幾次縝密分析,關於學妹之廚藝與餐館之差別後,她終於發怒了—因為沒有鑄鐵鍋所以加熱不均勻啊,因為太趕了沒時間先汆燙過啊……大概就是上述我不了解的外緣因素導致。但我再不敢提議外食,這樣強迫烹飪又強迫讚賞的徵狀,大概是料理版的強迫症吧。
在湊佳苗《白雪公主殺人事件》小說裡,一對前後期進公司的女職員,因對課長的爭奪而陷入陳腔的鉤心鬥角。但面對身材外表都神正無懈可擊的後輩、且姓氏和自己名字同音的三木典子,前輩城野美姬使用料理大絕,她自信栩栩和其他新進女職員說:「只要為一個男人親手料理三次,他就離不開你了。」傳統的日本職場文化,OL婚後多提出離職,一變而為專職主婦相夫教子,那麼主婦之日常系戰鬥大概不外是參與掌管社區事務的町內會、寫傳閱板以及替全家人手作便當,君不見幼稚園孩童各種浮誇而卡通造型的彩色便當,那都是媽媽們在方寸斗室之廚房,蓄力集氣,會心一擊的料理對決啊。那麼烹飪這件事本身,被謄寫成某種懸命或職志,好像也有點道理。
美食和慾望、和戀情,以至於性別攻防,向來有緊密的連動關係。張愛玲《色,戒》裡那段著名的「經過胃通往男人的心」論述,而今看來即便有些沙文有些不時宜,然而食色性也,人之大慾存焉,那鋪天漶漫的慾望,將之落實而具象化,難免就成了邪淫貪婪的饞相。
在余華《許三觀賣血記》裡,許三觀和許玉蘭求婚的花招平凡無奇,卻直指要害,在一輪請客吃食畢了,許三觀數著手指精算這一段關於小籠包、餛飩與西瓜上的愛情:「小籠包子兩角四分,餛飩九分錢,話梅一角,糖果買了兩次共計兩角三分,西瓜半個有三斤四兩花了一角七分,總共是八角三分錢……你什麼時候嫁給我?」後來早有男友的許玉蘭只得虐心下嫁給許三觀,一切都是料理惹的禍。
好吃嗎?學妹問。嗯嗯,唔唔。我將食物塞滿嘴,持續發出這種含糊、意義不明但聽起來像由衷讚嘆的悶哼聲音。拉岡的理論,能指指向另一個能指,慾望對象是另一種慾望。有明確對應關係的語言本來僅是符號,這時我對學妹料理之形容,已經超越語言水草之彼岸了。也就在這時,我好像突然讀懂了言論不自由的年代,那些晦澀濛曖、充滿隱喻的詩歌。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