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這件小事
這本散文集是我前幾年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三少四壯集」,和《聯合報》聯合副刊「書市觀察」這兩個專欄的集結。它們大抵都與書有關,且與我的閱讀經驗有關,無論是推薦書,觀察圖書出版市場,或從文學作品的片羽靈光,連結到過去與當前的經歷感思。書中或參雜些過去青春回憶,以及當時已惘然的往事重現,但基本上放在書市歸類,應當是與書與閱讀相關的散文隨筆集。
不過真要我說實話,我覺得推薦書、選書、推廣閱讀、行銷故事……等等這些事,在這個出版業蕭條、讀者萎縮的時代,是一件頗為荒謬的事。在最後一輯關於「書市觀察」的集結裡,我提過好幾次讀者消失這樣的概念,但作者卻沒有隨之消失。這可能是當前臺灣最神奇的現象。
用更嚴謹的學術定義來說,這不僅是「神奇」而已。即便連續幾年的書店銷售報告呈現,臺灣人不再愛讀文學作品或小說了,但教大眾寫小說、講故事的工具書竟然逆勢大賣;有四成民眾一整年沒有閱讀過一本書,且上次讀書平均是七年前,但替大眾選書推廣閱讀的書本身卻同樣大賣;連續幾年臺灣選出代表字又苦又茫又亂,但心靈勵志的商管書與成功學卻意外大賣;每個人都在講厭世憤世,網路滿滿酸民,但推廣正能量、情緒療癒的書卻無端大賣。
我島看似很矛盾,認同混亂,但靜下心來分析推論,倒也沒那麼難理解。這就是已故作家、《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說的:「沙龍沒有了,卻人人成了寫作狂。當安迪沃荷說的『每個人都能紅十五分鐘』,說的不是機會,而是機會的喪失。」可不是嗎?我們每個人每日每夜都在寫,在臉書或 Line,在推特、噗浪,在 Instagram,瘋狂敢曝自己,但我們越來越少閱讀,甚至看其他人寫出來的東西。像一整隊少了指揮而走鐘的交響樂團,像一整個房間裡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卻沒有人聆聽。「眾聲喧譁」,這個成語具體化時豈止只是字面的意思。
那麼在這樣的時代,「文學經典」到底是什麼?有何意義?我不知道一切出了什麼問題,或許是系統性錯誤,或庸常性邪惡,我們對閱讀似乎產生某種功利性,或自我標榜性。「我在讀書」這事原本只是那麼樸實無華且低調,但因為這不再是日常行為了,於是純粹的閱讀比日本製造的壓縮機還稀少,成了值得一提的大事業。老師鼓勵學生閱讀,家長鼓勵孩子閱讀,甚至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新行當,所謂「閱讀推廣家」、「選書師」、「說書人」,大張旗鼓替人們選書、教人們讀書,五分鐘縮時說書,谷阿莫式的文學經典速讀。臺灣過了一分鐘,非洲就過了六十秒。
一些甚至不是我臉友的陌生帳號,不知從何得知我撰寫「書市觀察」這一類說書推薦的專欄之後,劈頭就來訊,問起我「某某作家或某某書值得一讀嗎?」我並非賤斥或鄙夷,是當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每本書、就算再如何瞠乎盛名的經典大作,對每個人都有私我的、獨家的意義與靈光。這就是我在《書情點播》裡所希望呈顯的。這些書單的重點,並非在於將一本書原原本本、前後梗概、始末經緯介紹給讀者,它設定不過是散文隨筆,是我自己閱讀某些作品後的聯想,抒情的感思,甚至於該書關聯甚微。
但我覺得提倡閱讀的意義就在這裡,讀一本書時最私密、最善感、最細膩的體貼也就在這裡。我心目中的「讀書心得」,並不是面面俱到的、猶如大學生繳交報告那般,將一本書的梗概大綱陳述一次;或像學術論文索隱歸納分析;更不是博采炫學地去引經據典,把書裡冷門段落給複述一次。每一本書被閱讀的時候會因為不同的讀者,而不斷衍繹、派生出各種繁複的河道,歧路迷宮的花園,大概就是如此了。
感謝印刻文學的敏菁以及同仁們對本書的付出。在書市蕭條的時代,出版任何看起來就不會賣的書,本身就是超克,是赴險,暴虎馮河。但就像「公無渡河,公竟渡河」的古詩,或熱血運動漫畫。逆勢而為的大器本身就很有電影的風格。當然,現實世界不是電影不是少年熱血漫畫。
我常有一種悲觀的預視,「書」這個物什會慢慢消亡以至消失,如CD如錄影帶,但「閱讀」不會。每個人在大聲吶喊後,難免會精疲力竭,口燥脣乾,荒蕪寂寞地轉過頭來,想聽聽別人說了些什麼,因此我們就不該放棄正在做的事。繼續讀,繼續寫,像村上春樹的意象,用形而上的手,寫到最後一張書頁被磨蝕而止,就這麼一直讀一直寫下去。
二○二○年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