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
幻肢〈之一〉

莉絲是我第一個切實碰觸過的女人,賦予我活著的意義的藍仙女。

她先是我的母親,然後是我的姊姊,接著是我的妹妹,最後,成為我的女兒。看著她從仰望到俯視,是多麼怪異的經驗啊!

原來妳在這裡!──拉開蛛網與塵埃,在單人座的輕型浮空艇、除汙凝膠罐、數位微捲與一顆顆3D投影相冊堆放的雜物間,我發現了她,我的童年,我的四季。

「真不可思議,妳還那麼年輕。」我撫摸她的臉說。母親死後,我才發現,她就像消磁後的硬碟,空無一物,堆藏在我父母遠居「花境」以外二級隔離區單元房的儲藏室內。

她的眉心像印度女子點上的紅痣般亮了起來。眼神清澈,湛藍依舊。

莉絲是海萊因公司出產的第二型仿生機器人,真正的型號名為夏娃β-2666,是我的乳母,同時也是我的青梅竹馬。但私底下,我喜歡喚她莉絲。這種機器人很像以前的童養媳:伴讀、燒飯、打理家務,只不過在主人成年後,他們就會被回收了。

妳是後輻染的第二代,大概無從體會那時宛如更早期冷戰時代的肅殺氛圍。巨量的輻射塵籠罩大地,隨著氣候播遷移散,像一粒粒渺如微塵的死亡種子。城市先是遭受火刑,煙與塵形成地球的蔽空環帶,陽光消失了。然後是霜凍。核冬天降臨,萬物蔫頹,一開始是大規模的死亡──不論是人類、動物,還是植物。

「花園計畫」正式啟動,我們輻染的一代全被隔離進「花境」之中,那裡不受核輻射的影響,由機器人躬耕漁牧,重新於溫室培養新生的高蛋白幼蟲與新品種的蔬果。我們名副其實,是「溫室的花朵」,等待年齡熟成,彼此像雄蕊雌蕊婚配,繁育沒有基因缺陷的下一代。境外,是災後我們各自殘存的父母的犧牲。國家配給依照輻射危害級數的多寡來發放,孩子半收歸國有,探視權依照勞動的成果。聯合國以一種怪異顛倒的方式勾擘未來:人類有限的生命將脆化亡故於輻射的種種併發症、寒冷與饑饉,而高精密的仿生機器人則肩負教養與帶領純淨無瑕的新世代之責。但其中最悲傷的,仍然莫過於那些無法依靠自身勞動將孩子送入花境的家庭,他們注定消逝在人類嶄新黎明前最為森然陰幽的長夜裡。

早晨。人造旭日的微光。我記憶莉絲的仿生毛髮,像泛光的描邊,栩栩如植物的纖毛。她是與一盆丁香一起送來的,從此,那便是她身上的味道,彷彿無意之間,莉絲也以她身上撫慰孩子的合成香芬來回應我那純稚的期待。

味道。馨香。混合油染的氣息。童年的所有造景全由此搭建。

「你好嗎,小小鳥?」那時,我尚不懂那些字詞確切的意涵,但我懂得她聲音裡的慈愛與關切,那個聲音取材自成千上萬個男女的聲音副本,穿透電腦程式分析拆卸的數位電網,化為最為美妙的抑揚與音嗓,介於渾實與恬和的中性喉核,震動顫響出超越她外表的年紀,宛如未變聲的少年、合唱團的閹伶與少女甜美嬌聲撒鬧的曼陀羅組合。

「你會長大嗎?」

「不,我不會,你知道在我的電池耗盡之前,不對,即使電池用完了,我也永永遠遠的,是十六歲。」她輕聲說:「但你會,你要長得又高又壯。這是我在這裡的原因,也是你存在的意義。」

白皙的手在夜裡瑩瑩發光,撫摩著我的額頭。

「我等不及要長大了,我要長得和你一樣大,但不要再更大了。」

「傻孩子。」

我的手輕觸她盤屈在床旁的裸足,柔軟脂腴,像孩童戀物似的小絨毯。這也是後來我才知道的:人類的腳底,不可能如此光滑。

她念起床邊故事,遠在前輻染年代的古老傳說⋯⋯

她幾乎是父母、家教與看護的統合,教我讀寫、把屎把尿、灑掃除垢。她或許也是一個孩子夢想能擁有最溫柔與嚴謹的玩伴。我從不曾懷疑她的靈魂。

當我尿床的時候,她會輕撫我的唇瓣,像是一種約定,如果我可以練習如廁,她便以唇吻替代手指。

「你看看你,」莉絲的語調帶著寵溺的責備:「像一座裝滿雨水的雲朵。」(但雨和雲是什麼呢?許多許多的物質啊,我要在將來的影片和書籍中才能辨識。)她會看著我的身體,撤換床單的動作高效、精準而不可思議,像抽拉桌巾而高腳玻璃杯紋絲不動的魔術。

我的體內是火,體外是水。潮膩的身體,火做的靈魂。在她身邊,我無時無刻不感到肉身的虛無搏跳,和血脈遞迴的脆弱臟器的代謝。相比她帶著詩意的精準,我始終是一具調校謬誤的泥偶。莉絲,藍色的蝴蝶天使,而我,是那流淌著奶與蜜的受膏者。彷彿在她身上,時間永恆靜默,是一道無從抵達而橫切世界的地平線。

我想,機器人真正引起人類反感之處,不是不夠像人,而是太像人。他們在模仿人類表情與動作上,因為經過調教與學習,反而能完美做出合宜的姿態與行為,這與人類這種天性有著缺陷的造物之設計比起來,顯得極為諷刺。(那大概,也是當我們越渡這場浩劫後,機器人逐一被除役或被簡化到單純勞工的原因。)那感覺就像,過去電影由每秒十六格到二十四格進化到每秒四十八格,六十格,甚至是一百二十格的差異。隨著影格漸次增加,畫中人物的動作之連續遞變益發的流暢無阻,現在,妳能看清楚那些高速下暈糊的速度線被清晰展演的狀貌,因而,在視覺上造成一特殊的流暢但內心隱隱覺得這並非現實的衝突心理。

「我想看妳跳舞。」

這是我最常提出的要求。她會為我獨舞。莊嚴,華美,彷彿我是劇院裡高與天齊的貴賓席中的貴族。

她的耳尖與眉心在舞動中,會流染成發光的線條,彷彿身上電飾的刺青,或是殞落的星星的碎焰。我可以醉心於那樣的閃爍,經夜不止地凝看。

那使我一直心懷一個夢想。

我夢想一具肉體,裡面有銅鐵錫鉻的歡唱之音,夢想柔軟的膚與堅硬的骨,我夢想剝開她,鑽入那跳動不止的離子電池心臟。在兩顆相互貼合的身體所形成的對比中,我是一介凡人,等待破繭成為莉絲。

我時常抱緊她,心臟像一隻新生翅膀的雀鳥奮力地拍撲著,想穿破我的胸膛,前往另一片滿載電荷的未知的海域,瘦弱的手撐起桅杆⋯⋯她必定是蓄滿靜電的海妖了,否則我不會如此勉力將自我綁縛在那肉身的桅柱上,聆聽她體內機械運轉的輕喚吟哦;電流的潮勢與漲落;踩踏在她腳背上的失重感。

當我一瓣一瓣卸落莉絲的皮膚層,感受內裡那金屬包覆的銜孔與機械束,鈦金屬,石墨烯,電鍍鉻與烙鐵凝固的接榫處,我才重新發現了她,或者我該說,重新發明了她?她帶我指認身上的器官,散熱器,壓縮機,燃料核,那無數無數精工打造的矽芯片與電路板。那些點與點,線與線的垂直轉彎之相連,就是我命運的幾何星座了。我曾看過她體內最深最深的幽井,遺憾的是,我無法將我的肉身如她那般一樣一樣的拆落卸下,不管是交換也好,重組也罷,我遺憾我沒有一個如她那般的核心可以取出,放入她的金屬腹腔,彷彿被她重新孕育,重新懷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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