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花──再詳張愛玲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以後

愛丁頓公寓通往頂樓的樓梯陡,她每次上到樓頂都有冒險刺激的感覺。頂樓鐵門重,用力一打開,風猛然吹得髮絲亂舞,上面地方不小,她攀著築得很高粗重的水泥欄杆向下望,五、六月交的晚春,道路兩旁的洋梧桐抽新芽,電車噹噹走過,大中午的,菜肉攤販應該都快收了,也還有人挽著網籃來往匆匆採買,金色的太陽已經有點烈性,行人都踏著自己的影子急急往前走。她瞇起眼望向遠方,沒有一點雲,這是一九四六年,已經沒有轟炸了。她靠著欄杆翻身倒折,看不見底下人車,卻聽得見身後身下整個上海的嘈雜,藍得嚇人的天空彷彿成了地面,像是可以直接把臉湊貼上去。她在幾年前把這個公寓迷人的夜景寫入《心經》中,小寒的戀父情結裡有她自己的一點成分。她的腿長,如果她再更用力撐上去些,說不定會倒栽往下摔,重重的,讓大地摔她一個大嘴巴子,讓那個人也沒心思逃亡了,「看吧,事情就會變成這樣!」讓事件本身惡狠狠戳他,告訴他,他對她做的好事!但是她也可以想見胡蘭成會怎樣合理化身邊女人的不幸,合理化之後,她們的命運絕對與他並不相干。他就說過第一任妻子玉鳳為了他焦慮生病死了,是因為被狐狸精附身的緣故,說不定他還真能說服自己相信有狐狸精這回事。

一陣小販挑擔叫賣的聲音,她這麼熟悉的上海,她是極為喜歡做上海人的,難道她要為不愛她的男人捨棄?她迅速把身體轉回來,重新瞇著眼睛望向遠處,上海的邊界似乎有起伏的山巒。這個念頭已經是第二次,第一次發生是在母親回上海時。現在是一九四六年五六月交,她的靈魂已經兩次過鐵了。

從童年到青年因著母親成了竹節運,眼見她的愛情也因著胡蘭成成了更短的竹節,短竹節運。一九四五年夏天才舉行的祕密結婚儀式,不論哪種名分,總還有胡蘭成更愛的小周橫在信紙裡。

她回想,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之後,胡蘭成曾裝扮成日本兵逃回上海,頭也剃光了,池田篤紀跟她約好時間要去看他。後來每次去都得前一次先約好,連去幾天卻發覺不大對勁了。

愛玲這天正打著包袱,卻已經黃昏姑姑正巧回家。

「今天這麼晚要去。」姑姑有點詫異地問。

「今天不去,約好過兩天和青芸一起去。住人家裡總不方便天天都去。」愛玲悶悶地說。

「他什麼時候走?」姑姑問。

「指不定,得等到有人帶路。」愛玲把包袱結子狠狠打死了說。

「不天天也好,街上人擠人,扒手也多,黃包車到外灘就動彈不了,得冒險走路,怪麻煩的!」姑姑說。

愛玲本來是個路癡,一開始急,連著三天都去也走熟了。她的苦惱不是在路熟不熟或者走路得走多久,對於這些苦頭她的韌性非常足夠。

「 我是不是該問他要不要用錢? 那二兩金子剛好現在還他?」愛玲把包袱又緊了緊說。

「他問你要?還是暗示你?」姑姑邊準備餐盤邊說。預備等會李開第來,他們全家又從重慶回上海了。

「沒問我要,也沒暗示,不過就是,」愛玲猶豫地咂咂嘴說:「我昨天特為帶蛋糕去,那家的日本主婦還惡狠狠瞪我,瞪著我進門,瞪著我出門。」

「那主婦長得漂亮罷,這裡頭又另伸出一腿了!」姑姑說到第二句笑了起來。

「我想把錢還他。」愛玲低聲氣悶地說。

「傻瓜,他這樣的人逃亡都有朋友家可以去,你那天不是幫他起課了,往東走,哪有什麼不好。這時意氣用事?金子收好,將來用到的時候才多著。」姑姑笑著說。

所以那次胡蘭成逃回上海,她竟真沒提過錢的事情。他也照愛玲用課書占卜出的東方逃亡。東方就指向溫州了,剛好是他的故鄉,那裡也有斯頌德老家宅可以照應。一次又一次,胡蘭成的書信裡除了許多客居的生活點滴之外,仍然每信必提小周,他每天去榴園圖書館翻看南京上海的報紙,仍然注意政治新聞,也才能知道政府對漢奸處理的態度。又去圖書館旁的準提寺,向菩薩祈求小周的安全。

馬路上天天國旗飄揚,大光明戲院在南京西路上,離愛丁頓公寓還一段距離,姑姑每每下班只好走路回家。過了一兩個月,上海人因為物價不停上漲,生活痛苦指數快速上升,歡迎國軍的熱情減滅了,黃包車才又走得動。那時已經過了光輝十月,天涼了。「今天的戲不錯。」愛玲和炎櫻去看了大光明戲院的免費電影,賣票剪票的都認得她們。

「第二次上檔了。KD也說不錯。」姑姑說。

「KD回來了?台灣怎麼樣?」愛玲問。日本人投降,除了中國日軍占據的地方收復之外,當然台灣也一併收回,「這不能不說是老蔣的功勞。」她想起這麼說話是父親姑姑那一輩人的口氣,尤其是父親,總是「老袁」、「老蔣」、「老毛」的稱那些檯面上的政治人物。

「他覺得很不錯,比上海溫暖,合適老人家住,立時也買了一棟房子。」姑姑有點不很開心沙嘎地說。

「連父母全家一起搬過去?已經決定時間了?」愛玲詫異地問。台灣,她在一九四一年從香港搭輪船回上海時,曾短暫從海上一瞥。因為傳說與祖父張佩綸的海戰有關係,雖然遙遠陌生也還是有神祕的親切感。

「指不定。」姑姑搖搖頭,又說:「等等他來時,聽到臭豆腐乾叫賣趕緊拿鍋子下去,嗯!」

「還要不要點別的?老大昌的百頁包碎肉?」愛玲問,她今天有時間。

「你看著辦,挑新鮮的兩樣成了。」姑姑簡單地說。

愛玲回來時已經聽到李開第的笑聲,看到桌上一顆大鳳梨,綠黃綠黃,不似菠蘿的亮橙。

「KD非要等你回來才切鳳梨,」姑姑的聲音很開心,每次KD來都是這樣,她轉頭向阿媽喊道:「可以切了,愛玲看過了。」

「等等,我摸摸。」愛玲也笑著伸手摸,奇異的蜂窩狀外皮,比菠蘿沒那麼外突。姑姑和KD叔叔都看著她微笑,愛玲喜歡這種氣氛。她坐著聽他們講話,說到台灣的氣候,但是開第的父母親嫌太遠,不願意離開上海,上海到底方便又好。又討論現在的金價和美元。

「手上如果有金子,放著別動。現在雖然政府發行法幣,我看也很難說。可以換成美金最好。」李開第說。

「美元真比法幣好些。我看每天的行情,剛開始發行時一美元兌二十元法幣,才兩個多月,就成了二十七,又還不斷升,要上破三十了。」姑姑憂慮道。

「照這情勢看來,破五十也不無可能。所以說中國錢不值錢,錢也別存銀行,手頭有美金黃金最保險。」開第說。

能這麼永遠聽兩個人討論下去,她的世界就是美好安全的。今天她才收到胡蘭成一封信,每每他的信一來就要打斷她所有的生活規律。那逃亡中的信往往厚厚一疊,越寫越多,幸好藉著斯君往來攜帶,要不然早被特務拿到地址逮捕了。

「出遠門身上帶金子,還是美金比較好?」愛玲忽然插嘴問,使得兩人似乎嚇一跳,同時轉過頭看她。

「你想去溫州?」姑姑早猜到了。

「也別帶太多,怕一路盜匪多被搶,現在鄉下更亂。日本敗兵、新四軍、土匪、共產黨,各種各樣都有。能不出遠門最好別出遠門。」李開第看張茂淵的神情擔心,越說越想勸愛玲別去。

「我本來也沒打算,但是信一封封來,看得鬧心。」愛玲把最新的一疊信紙放到桌上。姑姑拿了打開看。

「還說學佛,簡直作者給他回信還把作者罵得!」姑姑讀信一半看不下去了,說:「又還想著是時運不濟,要不,」姑姑又讀一段笑了起來說:「他說他自己的才智也不比誰差。我看他該能準備當皇帝罷。」

「他的心智在崩潰。在鄉下太悶了。」愛玲憂心地說。

「極不正常了!」開第接過姑姑遞來的兩張信紙看了看說:「不過,這是男人沒了舞台後當然的情況,過陣子就好了,其實你去也不能幫他什麼,主要,也不能給他發揮的舞台。」他說得很理智卻也很保留,沒說出「去也沒用」或者「反而增加他的麻煩」這類的喪氣話。

「但是人在寂寞中有人陪總是好,要不然,我看他到時候會不會發神經?」愛玲說出心中最擔心的情況:「況且溫州又沒有小周。」在絕望中愛玲偶爾會想,如果現在他身邊有小周,倒還可以讓人放心些。

十一月她真的動身了。去溫州必須先經麗水換船,交通住宿上有許多波折,多可怕的辛苦折磨都打不倒去見她夫君的意志。

臨行姑姑又塞些錢給她,說:「溫州又不比上海,鄉下地方別自己亂闖,走糊塗了,連熟人也找不到你。」她怕愛玲回不了上海。

途中走走停停,等人帶等交通,耽擱了將近兩三個月才好不容易到溫州,她被安排住進一間已經是地方上最好的旅館。房間還算打掃得乾淨,白牆壁泛著灰黃,裡面的白瓷洗手台都有裂紋黑垢,有一面窗臨著公園,其實只是荒草一片,胡亂長出東一叢西一叢樹木立著,哪裡有公園的景致。

溫州街上狹窄,兩旁房子一間挨一間過去,沒有高樓,有店面也有人家,還在農曆年裡,門牆上貼著簇新的紅紙春到福到和對聯,幾個婦女穿著碎花襖褲坐在門口剝豆子聊天,四、五個孩子在路中央團團耍著嬉戲,挾著幾聲爆竹響,偶爾有鐵殼牛車騾車經過。愛玲一路穿著臃腫的二藍竹布大襖,是離開上海時姑姑交代裁縫特為做得不顯身段,一個年輕姑娘出遠門這麼穿安全些。

二月的陽光灰灰的,沒什麼熱度。她緊緊跟著斯君夫婦,他們帶她彎進一條路,再走不遠,看見一塊被炸得平白的地,是鄉紳徐家宅門的正廳,鄉里都稱徐家台。整座徐家宅院分住好幾戶人家,成了大雜院。穿進一個門又拐入另一個門,後頭出現一個小天井,開著一間長方形瓦屋,一個矮小老婆婆佝僂著背對他們站立在門前,斯君進前喊了一聲「外婆」,老婆婆才陡然向聲音的方向轉過來,是一張小孩似的笑嘻嘻的圓面孔,因為沒了上下牙的關係。滿臉皺紋,白霧霧的眼珠子機械地移動。看樣子是半瞎了。另有一男一女正說笑著從黝黑的門洞子裡鑽出來,女的嬌小,相對看起來男的長身玉立,看見愛玲卻愣住了。

「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胡蘭成粗聲氣道,似乎真的嚇一大跳。愛玲還反應不過來,斯君太太已經把她拉過去,介紹范秀美說:「愛玲,這是我二娘。」

「二娘好,」愛玲客氣地向范秀美禮了禮,又說:「蘭成信裡提到范先生,很敬重您,也謝謝您一路這麼照顧。」以太太的角度是應當這麼說。愛玲向范秀美看過去,白細面容,微微笑著,大約和姑姑的年紀差不多。

「你先回旅館,過會我再去找你。這樣一大群人,要引人注意了!」胡蘭成小聲對愛玲說,又向斯君道謝。見不到一下子,連話還沒說到就要分開,愛玲很捨不得,但胡蘭成表情十分嚴峻,沒有任何餘地。她又看看旁邊的范秀美,後者始終微笑著,沒有任何邀請她入屋內坐坐的表示。斯君看鄰居已經有好些走出來瞧了,多待著恐怕有人要上前問,斯君向太太示意,斯太太又拉過愛玲小聲說:「還是先走吧,有話回頭再說!」三人循著舊路回旅館。

斯君夫婦走後,愛玲獨自在旅館裡吃身上帶的餅乾,吃完躺到床上,聯想到港戰時她也獨自在黑暗中抱著餅乾桶子,幾天下來吃到連剩下的最後一片都空了,維持生命幾乎成問題。現在總比那時又好多了,至少蘭成是好好活著的。

她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又翻來翻去,覺得棉被枕頭上到處有細小蟲子。攪到天快亮了,才朦朦朧朧睡著,一下子又醒來,天已經大亮。這不是她的作息,在上海她都是半夜才睡,第二天中午左右才起床。這是異地,因為焦慮,雖然半夜沒睡飽,早上也睡不著了,專等著她的丈夫來。

近中午,胡蘭成果然來了。已經沒有昨天初見面時的氣急粗聲。房裡只有簡單的桌椅,兩人並坐床上互道辛苦之外,都問些日常飲食,住在哪裡吃些什麼,許久沒見面,愛玲一路上也不方便寫信,當然異常親愛,說話時間過得快,太陽已斜入窗子裡,「你住的那位老婆婆家,也是斯家房產?」愛玲隨意問道。

「老婆婆是范先生的母親。」胡蘭成說。

愛玲這才恍然大悟,想到斯君昨天喚她外婆。

「這位范先生很秀氣,長得也很古典。」愛玲總記得范秀美的微笑,彷彿什麼話都放在心裡不說。

「范先生給斯家老爺做妾時還不到二十歲。」胡蘭成說著「范先生」三個字時,臉上閃過一絲異樣,一縱而逝。

「做妾?原本是大太太的婢女嗎?」愛玲聽到這裡又開始興興地問。胡蘭成微微點頭之後,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牽起愛玲的手說:「我們去街上吃點東西,你也逛逛。」

「好,那你得等我,一下子就好。」愛玲說完,立即開行李拿出一件烏梅鑲紫金邊大襖,又換上緞藍褲子,掏出桃紅色唇膏往浴室走,對著鏡子,上唇才畫一半,忽聽到胡蘭成有些不耐煩地說:「不要搽了好不好?」

「很快的,眉毛再畫一下就成了。」愛玲以為他肚子餓犯急,又加快自己的速度。

「還有你這衣服,嘖!」胡蘭成不滿意地說。

愛玲錯愕的轉頭,胡蘭成正倚著浴室門,一副嫌惡的表情。愛玲腦中奇異地閃出昨天范秀美穿的淡綠絨線衫和黑棉褲子。她尷尬的塗完口紅,又畫了眉毛。她還是要完成她的,女為悅己者容,人的性情習慣又不能一下子改變。

「你這麼穿走在這裡街上太顯眼。」胡蘭成又說了一次。

「我沒帶多少行李,就這兩件衣服,總不能穿那件藍大襖吧,」愛玲頗不高興地回答,又說:「這時穿也太熱了!這件薄些。」那麼臃腫的衣服怎能在他面前穿,不是早被范秀美比下去了!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竟愣了一下,怎麼下意識跟范秀美比較起來!這時房門外卻有敲門聲。

「范先生,怎麼來了!」胡蘭成些微吃驚的聲音說。

「我怕你們溫州街上不熟,都要上燈了,想想還是帶些吃的東西來,吃過了想逛再出去逛好吧?」

范秀美微笑著,把手上帶來的一籃食盒打開,熱騰騰的菜飯都端在桌上,又放好碗筷說:「自家做的東西,總乾淨過街上的。」別看秀美柔柔順順,行事作風卻人情世故面面俱到。

胡蘭成拉拉秀美的袖子說:「肚腹裡似乎隱隱發疼。」

「怎麼了?」愛玲聽到趕緊過來問了一聲。

「也不知怎麼,早上出門不久就發作了。」胡蘭成沒對著愛玲說,仍對著范秀美說。愛玲怔住了,難道剛剛和她說話一下午都是強自忍住的?又還能說說笑笑,為什麼不告訴她?

只見秀美關心地問些怎麼疼的細節,蹲下身在他肚腹上輕輕按過來按過去,邊按邊揉,細聲細氣,又抬起眼梢問:「這兒麼?比那兒呢?哪兒比較疼?」愛玲在一旁顯得十分多餘,簡直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裡。她想起姑姑輕輕笑著說的:「這裡頭又多了一腿。」

「該是晨起少穿了,有點兒著涼,還好我這裡帶了熱粥來,多吃點應該沒事。」范秀美軟軟地說,邊幫胡蘭成添粥夾菜,熟稔地服侍他吃飯。

愛玲看著飯菜,覺得木膚膚的,肚子也不覺得餓,似乎味覺嗅覺都不靈敏了。她應該從傳統大太太的角度去慶幸逃亡客棲中有人溫柔照應丈夫,還是問清楚丈夫到底想怎樣?愛玲看懂之後,手腳忽然從容了起來。這才第一天,接下來還得看著辦。她還沒完全決定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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