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咪寫週記
愛的墨比烏斯帶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貓咪寫書。因為我所有的依戀,曾是如此熾熱地實踐在伊伊身上。

伊伊在我念大學四年級那年來到我生命裡。起因是朋友和獸醫打算合作繁殖販售暹羅貓,沒想到伊伊的媽媽這胎生下九隻全是母貓。母貓不值錢,朋友只好全部自己收養。朋友說,她家現在已經有十五隻貓,如果我不認養一隻,她無力負擔,只好把剛出生的小貓丟到山上自生自滅。我不忍心,被她半遊說半慫恿之下,決定去抱一隻回來。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九日,剛好是這群幼貓斷奶第一天,我剛出現在她家門口,九隻小貓簇擁而上,拚命在我腳邊互相推擠,我被這盛情嚇得有點花容失色,當時,只有伊伊,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這種攀附爭寵對我這麼蠢的傢伙是無用的,彷彿睥睨似的,她頭一轉,竟然屁股朝向我準備離開。就在霎那間,朋友問:「妳選哪一隻?」我說:「就是她,不理我的這一隻。」

伊伊是我養的第一隻貓,最先開始隨便取名為「一一」,覺得筆劃很簡單,叫起來也容易。直到某次帶她去看獸醫,當我在掛號單上寫出「一一」時,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耳邊不斷聽著護士召喚「寶貝」、「糖糖」、甚至連「歐巴馬」都來了,我這個「一一」似乎有點拙愚。於是,我趁著沒人注意,拿起筆來按照「一一」的筆順,急中生智描繪成「伊伊」,從此將她正名。

伊伊體型纖細,常常待在映像管電視機上動也不動,像個小雕像。她兩個月大就跟我回家,似乎把我當成最親的親人,晚上和我一起睡,最喜歡挨著我的頭顱著,蜷縮在我的肩頸,背對著我,尾巴總是輕輕掃過我的鼻樑,我每次醒來看到這般光景,都會叫她「臭屁股」。

我去清大念書一個星期,周末返回台北,每次只要一打開客廳門,就會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我問父親:「她在客廳陪你玩喔?」父親說:「她在房間睡覺,聽到妳走進花園的腳步聲,就從房間裡簌溜溜地衝出來,站在這裡等妳。」

她聽得懂自己的名字,每次我只要呼喚「伊伊」,她會從任何地方衝出來回應我,讓我看見。我原本以為所有的貓咪都這樣,直到我帶伊伊去參加一場貓趴踢。那是個讓飼主與寵物交流的貓博覽會,其中有一項貓咪競走遊戲。主辦單位用壓克力隔出好幾條透明走道,大約六公尺長,就像小型賽馬場一樣,參賽的貓咪在標註號碼的起點準備,主人在終點等待。競賽規則是掀開閘欄之後,看哪一隻貓咪最先走到終點。

我雙手空空地在跑道另一端等待,環顧四週,其他飼主準備了好多道具,有羽毛逗貓棒、鈴鐺、貓罐頭、還有錄音機,不知道要準備放什麼聲音誘惑貓咪走過來。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和伊伊之間的信任與默契。原本帶她來博覽會,是想讓伊伊認識些朋友,但是她個性孤僻,放出貓籠之後只會緊緊抓著我肩膀,哪兒都不去,什麼「人」也不想認識。

比賽開始,當對面的閘欄升起,我看到伊伊的身影出現在走道另一邊,我呼喚著:「伊伊」、「伊伊」……她一聽到我聲音,立刻展開四肢俐落奔跑,就像賽馬一樣朝著我奔馳,過程不到三秒,我們就完成了競賽。我得意地抱起她,環顧四週,其他參賽貓還在走道上悠哉散步,甚至有些貓就地躺下,玩起自己的腳掌,任憑那些舉著各種道具召喚貓咪的飼主,在走道的另一邊激情吶喊。

第一名的獎品是一整箱貓罐頭。因為參賽者太少,稍後主辦單位問我們願不願意繼續參加競走?於是,當天下午我和伊伊連續贏得三箱貓罐頭。可惜的是,挑嘴的伊伊不喜歡這個牌子的口味,這些戰利品最後都送給別人。

伊伊很容易自得其樂,她會自己玩一根絲帶或繩子好幾天,她有一隻鍾愛的紫色絨布小恐龍,每次我把恐龍丟到遠方,她會像狗一樣去咬回來給我,繼續跟我玩拋擲的遊戲。

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伊伊,在她三歲那年,唯我獨尊的地位突然被取代了。某日,後花園突然出現了一個毛茸茸的巨型白色圓球,這隻巨獸來得太突然,讓我們不知所措,只好派出剛剛退役的女士官若薰去前哨觀察。稍後若薰回報,這只是一隻很胖很胖,而且愛睡覺的白色波斯貓。

有這麼美麗的貓自己跑到我們這個一層樓的小平房,我認為這實在是一項喜訊!於是,我把她取名Money,中文名字是「錢來也」。伊伊對這位新室友相敬如賓,反正Money整天蜷縮在她的專屬籠子裡,除了吃就是睡,偶爾起床去大便。我們以為吃和睡是波斯貓這種高貴品種的貓天性,直到一個星期後的某日清晨,妹妹帶著非常懸疑的眼神走進我房間,問:「妳什麼時候養了天竺鼠?Money剛剛抓到一隻天竺鼠,放在她的身邊。」

我沒有養天竺鼠。我說,會不會是Money為了報恩,去幫我們抓老鼠?於是走近觀察,才發現,Money不斷舔著這隻「小老鼠」的皮毛,小老鼠也睜開了眼睛,這,是一隻剛出生的雛貓。只是,毛色純白發亮的波斯貓Money生出來的是一隻顏色和她完全不一樣的金黃虎斑。

這……顯然是個小雜種。

估計Money是不是太愛溜到外面玩,然後,未婚懷孕,被主人趕出來,才會淪落到我們這個平凡人家。

小雜種一天天長大,也是隻母貓,這對母女個性安靜,不太好動,也不黏人,可能高貴的基因都是如此,正所謂「貴人話語遲」。只是小貓一天天長大,到了該取名字的時候,因為她生父不詳,所以從母姓,跟著Money姓錢,名多多。

在忠孝西路一段有位良醫,看病不開藥不打針就不收費,我曾經舉家去這裡檢查身體,在掛號單上填寫「Money」、「錢多多」、「伊伊」。良醫從掛號到看診都自己來,他的英文發音不太標準,Money會念成媽莉。看到「錢多多」的時候,他乾脆省略「錢」這個字,直接呼喚「多多」。後來是我覺得很羞愧,整張填滿寵物名字的掛號單上,就我家的貓咪名字最俗氣。

伊伊跟著我從大學生、社會人士、直到為人妻母,她始終陪伴在我身邊。曾經在我懷孕的時候,很多人都勸我放棄貓咪,說貓身上的弓漿蟲會造成胎兒畸形,貓毛會導致孩子嚴重過敏。於是我去找獸醫,想要化驗伊伊的血液。

當我說明原因之後,良醫靜靜問我:「你們家是誰外食的機會多?」

我應該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外食?應該……當然……是我吧……。伊伊從小大到都養在家裡,只吃我給牠的貓飼料。」

「所以……」良醫接著說:「妳要知道弓漿蟲是一種寄生蟲,它只存在於感染弓漿蟲患者的糞便、或是未煮熟的生肉裡。如果妳的貓咪從來沒有出過門,沒有在街頭舔大便,或餵食生肉,或者與其他的貓咪共同進食,那麼妳要慎重考慮,因為妳經常性的外食,妳在外面感染弓漿蟲的機率絕對大於妳家貓咪。因此,我建議檢驗弓漿蟲的優先順序應該是『妳』先去抽血化驗,其次才是貓咪。」

得到獸醫的認證,我歡天喜地的回家,不但沒有去化驗貓咪體內的寄生蟲,更把獸醫的話當作聖旨,準備去檢驗自己的血液。

於是我在產檢時,主動提出抽血檢驗弓漿蟲的需求。這位即將幫我接生的婦產科醫師更妙:「人類做弓漿蟲的檢驗結果只有兩種,一種是『有得過』另一種是『沒得過』。有得過代表妳已經產生抗體,沒得過代表妳現在很健康,這兩種結果基本上是一樣的,還會影響妳養貓或不養貓的決定嗎?」

「不會。」我肯定的回答。

「所以我建議妳不要浪費錢去檢驗了。」婦產科醫生拍板定案。

安安出生後第七天,返家後我對伊伊說:「家裡有新生兒,妳以後不能再睡到床上了,這樣會有毛,會影響Baby的呼吸。」

那天晚上,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把房間門關上,隔離伊伊。伊伊整晚站在門外,她不吵鬧也不抓門,就是輕輕地喵-喵叫了整夜,彷彿少女柔弱無辜的啜泣聲。直到凌晨四點,我不忍心,打開門,跟伊伊說:「妳是我的寶貝,安安也是我的寶貝,但是安安是新生兒,沒有任何防禦能力,所以妳要答應我,不能用爪子抓安安,更不能咬安安,如果妳做得到,我以後都不會關門,我們就跟以前一樣生活。」

伊伊不但聽懂,也做到了。伊伊陪伴安安成長的童年,從來沒有傷害過安安的一根寒毛。

安安六歲以前的照片裡,經常出現伊伊,任憑小男孩擁抱、追逐、玩弄、撫摸甚至抓尾巴,伊伊從來沒有回應爪子,更未曾對孩子嘶吼咆哮或攻擊、咬嚙。安安學著媽咪對伊伊叫「臭屁股」,這隻老貓也會應景地轉過頭對安安喵一聲。安安和我一起睡在床上時,伊伊會乖巧地蜷臥在我這一邊,彷彿明白我會擔心嬰兒吸入過多的貓毛,從來不曾撲到小男孩身上,把他柔軟的嬰兒肥肉當作貓咪的溫床。

伊伊走的前一天清晨,安安做了惡夢醒來,他一直哭泣,說夢見媽媽的手斷了。後來我才明白,這是隱喻,伊伊做為我最親密的手足十六年又四個月,她要離開我了。

伊伊走了,我抱著她動也不動的身體,無法想像她的尾巴再也不會拂著我的鼻樑,讓我笑罵她一聲臭屁股。我遲遲無法送她去火化,直到夕陽西下。火化後,我留存她的骨灰罈長達半年之久,才讓她入土為安。失去伊伊之後,我再也無法養貓,我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多,才讓她無法陪伴我走更遠的道路。我不斷自責,我無法承受分離焦慮,這個源自於童年的創傷,始終難以修復。

這麼多年來,我時常想起伊伊,有時候會哭,大多數時間都是懷念她帶給我豐富而且美好愉悅的少女至少婦時光。我還記得她八歲那年,我又帶著沒病沒事的她去良醫那裡身體檢查。

我問良醫:「伊伊可以陪我多久?」

良醫回答我:「貓咪八歲是一個關卡。妳要有心理準備,寵物永遠不會活得比主人長久。」

「那我要怎麼辦?」我繼續追問,我怎麼可能有心理準備。

「把她當家人一樣,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良醫說。

那天回家,我看著伊伊,對她說:「妳是我的家人耶!更是我的愛人。我能為妳做什麼呢?妳絕對不要比我早死,妳比我早死我也要一起死。」

伊伊看著我,她的眼球反光時是紅色的,像顆紅寶石。她經常對我的瘋言瘋語展現睥睨的神情,但是那一天,她異常地溫柔凝視我,彷彿回答我的問題。她的眼神透露著:「愛,會讓我們在天堂相遇。」

那一刻我決定為她寫一本書。剛好當時《自由時報》花邊副刊主編彭樹君找我寫專欄,我說,讓我嘗試用貓咪的眼光看世界。於是,催生了這個用一年五十二個星期完成的《貓咪寫週記》。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完全釋懷。伊伊過世後第八年,經不住兒子央求,我們養了一隻流浪貓,名叫東坡。我經常在無意識間呼喚她伊伊,當然,她從來不回應我。只有當我叫她「東坡」的時候,她才會轉頭對我喵。

每隻貓都有每隻貓的個性,如同我們的生命歷程,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遭遇。創傷與療癒、挫折與復元,是個循環的墨比烏斯帶,無窮盡的符號,一旦開始只能往前走。沒有答案或許是最好的答案,只有這樣才會讓我繼續思索,究竟是身為人還是身為貓比較容易快樂,或者,因為有愛才讓我和伊伊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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