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時,大家穿著一樣的制服,謹守一樣的校規,皮帶要露出亮晶晶的校徽,衣服下襬要完全紮進去。近幾年,我看制服樣式換了,改成不用紮的樣式,女學生終於可以穿長褲,運動褲也沒問題,教官和同學終於不用諜對諜。
但當年,我的同學總能找到空隙,把一樣的制服穿出不同味道。深褐色的頭髮說是天生的,指甲塗上小小的一塊油彩,或用原子筆在身上畫上各種繁複花朵。我們把課本立起來,我掩護腳上的漫畫、小說,她們花長長的時間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解開後繼續做自己的事,老師拿我沒轍;而她們闔上鏡子,解不開也沒關係,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
那些少女,我稱為指甲油女孩。
半透明的指甲塗上指甲油後,散發濃厚的化學臭味,對身體不健康,那樣豔麗的顏色也不過持續兩三天,變得斑駁又難看。為什麼要挖空心思,把指甲油抹平拋光,不拿來讀書呢?
私立學校除了學費以外,有很多捐款或其他名目,但我想想,我家也稱不上富裕,為什麼要捐款?如果非捐不可,為什麼我要跟大家捐一樣多呢?我跟一個要好的同學說,一人一半,兩人湊五百。老師沒說什麼,我們成功了。那天我們很開心。她有更多零用錢可以買漫畫,我學會跟學校討價還價。
那時我對未來的想像很單純,讀高中、讀大學、讀博士—但我媽工作的自助餐店收了,我看著報紙求才廣告,帶媽媽前往某個大樓辦公室接手工,我們聽著更複雜的程序,調整藥劑、比例,讓透明的燈泡變成銀色的。
老闆示範一次,我們很快就上手了。材料費據說十分昂貴,所以我們要先繳交一萬元保證金。我們在陽台為燈泡著色,一個閃神,投放溶劑的順序錯了。做完拿回公司,燈泡的通過率不到兩成。
第二回,我們有自信做得比上次好了,但老闆還是不滿意。
那個年頭,連手工都變難了。但我明明聽懂老闆的話,做得也夠好了,終究要為了那近乎看不見的差異放棄。
那種味道應該是有機溶劑吧?否則要如何把玻璃染成銀色呢?原來我們不知不覺之間,吸了比指甲油更多的毒氣。
現在我知道了,指甲油女孩才是對的,她們有餘裕吸收塗抹指甲油的知識,不需要靠讀書來翻身。十多年後的同學會也證明了這件事。找工作的繼續受僱於人,接掌父母公司的人,不管在校成績如何,也終究獨當一面。
新聞報導有許多工作要先繳交保證金、身分證,其實不過是詐騙手段,我才知道小時候的自己被詐騙了,那些材料怎麼可能價值一萬元?幸好我踏上寫作這條路,不用做手工了。當初手工一件五毛,現在稿費一字一塊。為了不讓任何文字工作在本書中受到剝削,至少要讓參與寫作別冊的文字工作者們,爭取到一字三塊。
但寫作這條路上,不免遇到自稱是業界老手的人,說他當年有多厲害,認識誰誰誰,看你有潛力才給你發表機會,吃飯的費用比你稿費還高,你要知福惜福不要討價還價,要知道作品紅了以後,賣到大陸就發了,一輩子不愁吃穿。我想,這些人是笨蛋嗎?我早就被騙過,現在怎麼會相信你?
這些年來,我從廣告文案轉編輯,再從專職寫作去採訪,但總有接不完的寫作者疑問諮詢,我也義不容辭跟這些根本沒見過面的作者講了個把小時,其中不乏出書有名的作者,讓我開始擔心,若連我們都吃了這麼多土,其他更需要機會的新手作家,不知道我FB或電話的,豈不是還沒冒出頭就被打趴了?我個人作為一支急難救助專線,也很有限,不如在這一次把話講清楚。
「可是,他們需要我。」我所認識的文學少女說。
我們曾經相信文學可以拯救世界,就像那些書本偶然帶我走到更遠的地方,就算有摯敵、心魔、雇主、經濟各種挑戰,還是些微地獲得救贖。
不過,我們要承認的是,沒有人需要我們。
離職了,有人來替。沒有你,案子一樣做完。
被需要不過是個錯覺,安慰自己不是沒用的人,但結果只是惡性循環,你沒有寫出自己想寫的作品罷了。
沒有誰一定需要誰,那只是一種修辭,不要被那種東西欺騙。
雖然有人對你說這些話,絕對比你一個人埋頭做不被這世界需要的作品好。到頭來,需要你的作品的人,其實只有你。
有人說,因為沒有想看的作品,才自己寫出來。
那樣的依存關係才是真相。
作品所能做的,不過是像個朋友陪你一段時間,也許是閱讀的兩個小時,也許是寫作期程的兩個月、半年、一年、好幾年。如果有人能喝酒聊天解憂愁,直播共食打電動,其實連書都不需要。
文學不該吞噬我們的心靈,以崇高之名犧牲你的基本人權,如果有誰定義什麼才是文學,那我們的任務就是去突破、定義不是嗎?
作為自由文字工作者的我,年資只有兩年,但聽說撐過兩年,其實就過了自由工作者的門檻。後來我覺得沒問題時,忽然被叫去上班,這似乎也是自由工作者的常態。現在我不能自稱是自由工作者了,以前覺得要全速做完的,現在覺得可以慢慢想、慢慢修,這不是好事,可能也不是壞事,因為有時迷路,幸好有可靠的前輩拎著我回到主軸。
以前案源不穩定,為了能有下一個案子,必須費盡心思用有限的材料寫出最好的—現在煩惱的是,還沒有把受訪者全盤挖出。但受訪者又沒拿錢,為什麼要對你掏心掏肺?要如何在一定有下個案子的情況下,寫出更加有氣勢的作品?就像出了第一本書,第二本書沒有那麼難,品質就滑坡下去了。雖然也可能維持在某個高度,終究不可能前往無人抵達之處了。
即使沒有人分享,我相信各位也可以成為自由工作者。但我慶幸自己剛起步的時候,身邊就有了這些自由工作者,教我談稿費、遞給我名片、告訴我合約該注意的地方。
這樣累積下來,讓我少奮鬥了即使沒有二十年,也有兩年。沒人欠我稿費、零元講座如實記錄、收支平衡、寫完小說、簽過的合約有年限—知道自己是誰,要做什麼事。
即使撐過兩年,還是有很多經驗落差。回顧我二○一六年距今不遠的新年目標,竟然是:問明稿費。天曉得我那之前寫了多少與預期不符的稿子,現在也懶得去查證。因此這本《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是給我自己的提醒,同樣的錯誤不要犯兩次,就算忘了,也絕對不能犯第三次,如果到了第三次,只能說是一種選擇了。
接下來我所要說的,就是各種在寫作路上,可能會遇上的疑難雜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