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跨世紀散文選
孩子們的海

華茲華斯
  我不曾想到國中一年級的學生,是那麼的接近上天的榮耀又那麼不察覺它的即將逝去。我是指他們的無知,天真,像嫩綠的葉子,那般新鮮且自足地存在於樹;甚至不能說是「掛在樹上」,因為掛著的東西終究是會掉下來的。
  我難道不曾活過那個年齡嗎?天空對我們是每天都不一樣的電影,而一顆球可能是更奇妙的一個天空。那是多遙遠的記憶啊,六歲到十二歲?十三歲那年,我的老師面容嚴肅地說:「摸摸你們的頭,你們不再是乳臭未乾的小學生了!」我好像看到一滴雨水從雲的屋簷滴落到硬繃繃的地面並且消失無蹤。閱讀校規變成最有意義的休閒活動,而所謂喜悅來自成績手冊上斷續蒐集到的有趣如「循規蹈矩」、「品學兼優」的戳印。不是有一段乳香四溢的日子,當我們張開每一張身上的嘴,了無忌憚地吸吮一切營養,並且不知道什麼叫「臭」。
  對於上課時因窗外一隻鳥叫而突然忘我的你的學生你能說什麼?我不曾想到國中一年級的孩子是這麼地接近上天的榮耀。華茲華斯是對的,當一八○二年他寫下如下的詩句: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我們的學生不就是我們的老師,在我們近視逐漸加深的時候教我們重新觀看自然?

孩子們的海
我喜歡看那些腦筋稍差的學生充滿自信地起來發表他們的意見,那是一種真正的喜悅,彷彿突然你發覺被冷落一旁的野花也有它們獨自的芳冽。「老師我!老師我!」還有什麼能比這種渴切的呼喊使你感覺到你是老師的?
課本裡教到一個海的比喻:一萬匹飄著白鬣的藍馬呼嘯著疾奔過我的腳下。我要學生說出他們自己的海。一個說海像一床動來動去的藍色被子;一個說海像飄著許多朵白雲倒掛在腳下的天空;另外一個學生的海似乎只存在於夢幻,他說,海像浸著紅色藍色墨水的巨獸在夜裡用它的頭髮糾纏我。
這些孩子會笨嗎?當他說海像老師洗過一遍又一遍的牛仔褲,又藍又白。
(一九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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