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跨世紀散文選
墾丁海濱

我們在黃昏的時候來到海邊。橘紅的暮色彷彿受傷的獸類跌倒在沙灘,流血不止的傷口逐漸凝固,而不知道哪一牆浪不小心波及到了,整個天空突然絢爛起來,一大片混亂的紫色,紅色,黃色的血跟著起伏的海水氾濫到無限。沙灘上有人搶著拍照;卡擦,卡擦的聲音。四周隨即被寂靜掩沒,除了浪聲。黑暗在大家忙碌興奮的時候不知不覺地落下來。
這是海島的最南端,站在相當的高處你可以找到兩條線:一條隔開太平洋跟巴士海峽,一條切斷巴士、台灣海峽。我把視線往前方不斷地投去,試圖跟另外兩條抽象的線交會。天愈來愈暗,左右只一種顏色,一種聲音。我放出去的線斷了。
然後我發覺海水是土黃的,躺下來。然後我發覺自己躺在一塊土黃的沙灘上。那是真正的沙灘,不是嗎?不像自己長大的海岸。我似乎記得地理課本上面說的了:海島西部多沙岸,海岸平直;東部多岩岸,海岸彎曲,富良港。所以我是從有海港,有岩石,有斷崖,有大浪的地方走到眼前這一片溫柔的。所以我真的是一個疲倦的旅人,長長的跋涉以後需要一張舒適的床躺下。所以我們在黃昏的時候趕到這海島的南端。
我說過這是一片很叫我驚奇的沙灘:沒有骨,沒有刺,沒有所謂的個性,沒有感覺。喜怒哀樂是怎麼也擠不進來的。躺下來是最自然的動作。躺下、睡著,就是這麼簡單。彷彿忙碌了一天,一年,一世,只是為了到這麼一個地方躺下。其他的人在旁邊走來走去,一來一往,週而復始的海浪。許久以前,希臘詩人莎孚克利斯在愛琴海濱聽到一種永恆的悲調,那悲調使他想到人類的苦難,並且在千年後流到多佛海濱,流到英國詩人阿諾德的耳裡;並且響得更悲。因為詩人對他身旁的人說:

啊,愛人,讓我們
彼此忠誠!因為這世界,雖然
橫在我們眼前像一塊夢土,
如此繁複,如此美麗,如此新穎,
事實上卻沒有歡樂,沒有愛,沒有光,
沒有真確,和平,沒有鎮痛之方;
我們在這裡,像在昏暗的平原,
飽受爭鬥與逃逸的混亂驚擾,
無知的軍隊在夜裡互相衝撞。

而現在,它難道流到了墾丁海濱?



(一九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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