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早被靜悄悄換掉了
光陰

太熱了,他感覺到左後背一陣逐漸升溫的熱意,像氣泡蘇打水那樣粼粼冒泡消破般被熱日齧噬的搔癢感,匆忙起身時碰倒了一些東西,書桌上雜亂無章,一疊紙散了出去,早已過期的發票還黏在手臂上,靠著牆的電腦螢幕電源燈轉為休眠的橘紅。

起身闔上百葉窗片,再坐回椅子上,電風扇轉著,整個窗台因為上面半透明遮光罩而圍滯著烘烘熱氣。

昨晚就這樣趴著睡著了,迷迷糊糊還只是半醒,即便是清晨的陽光也這麼熱烈啊,這個夏天熱得讓人疲憊,蒸騰的氣浪中漫漫是灼燒的焦燙,不僅是被日曬,那從舒涼冷氣房中撞上濃稠攪和不開的戶外熱沼,空氣裡的溫熱如燃餘的灰燼淋繞著身旁,只等勉身走動再帶起一道稀微的氣流;還有氣味也是,盈盈糾纏著彷彿所有的味道都起了毛邊,總搔得嗅味感到難受自溺,進而浸滲到身體裡,再從每一個毛細孔冉冉蒸散。令人不耐卻又顯得意識消沉,融化與汗流的夏日,躲藏與陰影,消極抵抗的夏日。

眼睛還無法完全張開,太過乾而痠澀,一手還撐揉著睡沉的額頭,邊輕著另手摸戴起眼鏡,看著眼前桌上因為趴睡而被兩手臂推出的空間,陽光從百葉窗片的間隙透印而出,浮游成一列明暗粗細的光影條碼,才看到原本被雜物堆埋的桌面上,殘餘一些泥土跟枯葉細枝。

他看了看一旁窗台光蔭下的幾盆小草樹,大都因缺水或烈曬而枯萎,有些則是哪段時間異常殷勤地澆了太多水被淹溺,之後再留意到枝葉變得薄爛褐黃,才發現根芽已經被泡爛了。他摸不清哪一棵嗜水、哪一盆又偏好乾土,總就一貫的憑藉感覺予以暴飲暴食(還有暴曬),隨手就是猛灌,直到過多的水從盆底汩汩流出,或就是連著幾日頹廢而懶懶看著盆土乾灰甚至硬裂。而那些癟乾的殘葉瘦枝像是經過細琢慢製的雕塑,成了一道道深褐的骨影。

全部也只剩下兩三盆始終維持著盎然綠葉,但也就這樣了,也沒見再長大,他想能這樣活下來已經是很不簡單了,更多的他也做不了,換大盆就會占更多空間,不換盆就等到根節盤桓茁壯占了更多盆裡空間,同時也和著水排擠流失掉原本就極少的土壤,直剩那些喪失供養與保水功能徒留裝飾存在黏附根莖上的稀疏甚或多處鏤空的旱薄土層,而枯萎都是從最底下的葉叢開始,然後逐枝、逐葉往上蔓延,又像著染上色,直到最後整棵植物被染成一種死寂無聲的焦褐。

也許一開始就不應該帶回來,就沒這些困擾了,他每每伴視著這幅衰敗的景致時油然而生的倦悔,卻又每次在外頭看到新的盆栽(他以為自己已經很克制了),腦袋裡轉了幾圈,一幅新世界的樣貌開展了出來,就彷彿洗心革面似又再重新下了一次決心,此次又是信心滿滿,一定可以好好的把那窗台上的盆栽整頓一番。

而現在看著那窗台心裡又是一陣沮喪,他發現手臂上也沾黏了一些褐色的碎土泥灰,兩手相互拍撥幾下,那被汗黏膩在皮膚上的土粒怎也撥不開,只是越來越小、越來越散,終也沾混得兩手掌都是黑細泥土。

儘管已經盡量小心,但兩手挪動間手肘還是碰掉了幾支躺在桌沿的筆,被揭醒的早晨是遲鈍地,連幾支筆掉砸在地板弄出的聲響都沉悶地那麼不起勁。起身走向浴室,幾步的距離迷糊間又踢倒了幾樣東西。而放開的水龍頭嘩啦啦水聲沖不進腦門,他只管洗手洗臉刷牙漱口,再坐回椅子上,拿起窗台上的灑水瓶向著盆栽灑點水,水珠收容了一點日光,才覺得這個早晨新了些。

他按下因電腦休眠而閃跳燈光的電源鍵,螢幕隨即亮眼醒來,桌面還停留在昨夜睡著前Email新郵件的頁面:

你跟我提過卻又每次語焉不詳的那篇文章,我找遍了可能存放的地方都找不到,依稀印象是有的。你提到裡頭有懸崖、海邊、很多很多的白紙(一疊或分散的?漫天紛飛?)。我後來努力地想了一下,隱隱浮現,似乎還有破舊的木屋,被丟棄不遠草叢裡的生鏽鑰匙,門被鎖著,是不讓誰進屋?還是囚困著誰?哦,也許還有來回不安的腳步聲、沉重地支頤在桌腳搖晃的破木桌上—好吧,也許這是另外一篇了。這樣想來一時間也不太確定,如果真有過那一篇,僅剩下這些殘餘(仍來不及被遺忘)的字詞,那些撕裂的景致,終也拼湊不出究竟當時寫了什麼吧。
其實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些被提到的字詞,似乎都像是我會覺得親近且常用的(也許根本就是熟爛的)關鍵字,有時候也常感到沮喪,彷彿寫來寫去好像也都那些東西,繞著繞著總有套重複的基底,像走爛的迷宮卻只好閉著眼睛或倒著走什麼的,盡量想些新的走法,或是那些不斷地延伸開展,盡頭之後還有盡頭的公路……倒也不是侷限,更像是……

只記得鬧騰了一晚刪刪改改,原來也沒寄出,現在卻想不起究竟要說什麼,而收件者空白。再看了一遍,移動著滑鼠時又推落了幾頁塗鴉的紙頁飄在腳邊,他還是對於自己的叨叨絮絮感到厭煩,心一橫,就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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