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早被靜悄悄換掉了
〈推薦序〉祈望一處全新異境 /童偉格

  像是宇宙忽然對你露出一道隙縫,而你也剛好得見,至此之後你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
  如果你看過那剎那……如果你選擇更艱難的那一種,活了下來。
  ——蔡俊傑〈在邊際與邊際之間〉


在確知本書書名以前,有近半年時間,我練習著,成為一部無有定名,也無定序的未來之書的讀者。這是因為去年底,本書作者蔡俊傑滿逗趣地,將書稿分作七個電子檔,一口氣寄給我,讓我頓時,好像身處戰國時代。我到影印店去,嘗試將列印所得,組成一部書的樣態,以方便閱讀。是在那時,我才發現所有檔案,皆從第一頁開始編碼,而沒有任一檔案,明示這書稿總體說來,該怎麼稱呼。我一面看著影印機吐紙,一面對著一部彷彿是以某種隱密邏輯,不斷重新開始的作品傻笑,只因(這當然是僭越的猜想)我好像目擊了作者,對個人第一本著作,不願輕易讓其定型、預付自我言詮的害羞情狀。就我眼前所見,甫「出生」的每一頁,都行文細密,拿在手中,有種適切溫度,完全可能,它們具體來自更漫長躊躇,與個人習練,而所謂成「書」這事,大概也只是必然(或不得不然)的一時結果罷了。當時我想:無妨欣然接受作者傳達的「原樣」,將整部書稿,分七份裝訂,隨取閱讀。

關於這部來自更漫長時程的書稿,我初讀不久就發覺了:其中並無什麼隱密邏輯,正好相反,所有這些細密行文,最要求讀者的,格外明確,即是(或可能僅是)沉靜而專注地閱讀。或者,能複雜點這麼說:我猜想,這部書稿最穩確傳達的,正是它極難能被穩確接收的實況。事關一個書寫悖論:當一位作者,想在一個逝者如斯的世界裡,轉注短瞬細節,成其恆定意義時,他獨身背向的,正是那個從來就不恆定的世界本身。

可能,對這位作者而言,書寫首先是一種重複地置身,置身於一種只能藉由話語傳達,所格限出的話語阻絕裡。在這話語異境中,奇妙的是,某些恆定的所謂「本質」,將被作者假擬為是靜默深潛,但卻不證自明的。如書稿中許多篇章,蔡俊傑延異表述的書寫想像。他想像,書寫的可能性之一是:

不去顛反整個世界,反而從整個現實的裂縫中小心翼翼的抽扯出一些隱於表層之下的東西,再重新賦予一種全新的樣貌。而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但新的形貌卻能突破以往的思維窠臼。讓我們重新去思考那些裂縫,在表層之下被隱藏保護著的無人知曉。

我們看見,是在這設想下,許多作者等距貼眼的查察,具體捕捉的微觀細節,在語境內,有了指喻向那「不會改變」之底蘊「本質」的可能定性。而所有這些細節,在話語格限裡所傳達的,也就同時,既是從那暫時「裂縫」中,源源湧現的細節,亦是對那「無人知曉」的恆定藏潛,最(倘若不是惟一)可能具體付諸白描的明證了。

如蔡俊傑所言:置身在這異境裡,「時間有不同的算法」。或者高低,或者遠近,非常可能,所有事關距離的表述,無一不標注著「本質」,與「形成可指喻向本質的形貌」,兩者間的必然時差。在此,我們看見的,是一種特屬於這部書稿的時空思維,或再現法則:或許,正是為了要恆定背向那一切無可恆定的紛錯,作者將書寫,假想且實踐為對所謂的「整個現實」,嚴絲密縫的脈絡再織理。簡單說來,書寫所成就的,因此首要是某種「全新」的原貌奉還,而這奉還所表明的,總是時延的既遂。

由此,作為讀者,我們可能也就相對較能理解,何以,除了上述引文所從出的〈城市的天空〉外,書稿中更多篇章,如〈賣花人〉,〈目光之外皆有路〉及〈傳說——無人之境〉等,作者會著力在簡短篇幅內,密植逼近極限值的修辭量,以此,成就一種靜置既逝動態的景窗。這些景窗,有的一致擱懸觀望者以成「無人之境」,有的,作者會讓素樸現身的單數人稱(書稿中輪用的「我」,「你」及「他」),以前領聚焦、或被動追認的姿態,在觀望中,確認所有細節(那些從「裂縫」中湧現的)正在勃生,正織就著自身的條理。簡單說來,這些佔據書稿絕大部份篇幅,或無,或主要由單數人稱框定的景窗,非常可能,就是作者的書寫想像與實踐中,那明確用以指喻「整個現實」的具體切片了。

在這個以景窗織就,代換全景的書寫實踐中,蔡俊傑寫下所有這些具現時延的縱逝:在昏暗的公寓內梯,偶然撞見的,一具翅羽「褶褶發光」的班鳩屍體;盛夏,烈曝的蟬蛻,似乎「生命的遺緒」,「還被草葉的細尖給擎頂著,隨風搖搖晃墜」;影隨父親,行過捷運地底工地,看他在那漆黑到全然失距的隧道中,無比神準地,一一標記滲水牆面,而彼時,「彷彿黑暗裡什麼都可以期待」。或者,更多散碎於個人記憶中的此曾在。

難解的問題仍是:何以,藉由一些組態模式相似的景窗,蔡俊傑恆定觀照與拾取的,會是這些已從自身,或自他者存有中,「剝落離棄」的光影?答案或許是:就上述書寫想像看來,或許果真,沒有任何細節,會比那些已然「剝落離棄」的,更完整指喻了蔡俊傑預擬的,存有的「本質」自身。然而,不無矛盾的是,一方面,就極端想像,則可能,蔡俊傑執著表述的,不是獨特的記憶,而是對記憶之獨特性的消解。也許因此,在〈忘城〉中,他這麼說:

後來他再也不稱呼任何再居住的場所為家,只任由身心飄蕩流浪,在放遠征途的最後總是,惟獨念守著故土的人最傻。

或許正因記憶自身,也僅是某種已遂時延:對「故土」的記憶,更多地具證了「故土」原貌不存的實然。於是不無可能,這些「搶救」自沉默,也將在篇章告罄後,重新解組進沉默裡的書寫所隱喻的,因此是事關存有,本就起落無由的所謂「本質」。

另一方面,用作者的話來說,則亦可能,在這些以細節差異,一再重複組態的景窗中,或者,在這個一再複寫的行動中,「那些每次出現細小變化的邊邊角角都被略捨了,只留下最大相疊的幅員」。也就是說,在一再複寫中,將「被略捨」的,是所有沿於個人記憶或體驗的細微差異;將以「最大相疊」的重複被留存的,其實,正是景窗自身的組態模式:作者自我習練的感覺結構。我猜想,這是蔡俊傑書寫,最獨特的一面。或許,他寫下的,終究是一種反語的祈望。如〈旋轉門〉中,對這反複習練的景窗模組,作者所下的結語,他或許祈望著,「在玻璃罩的倒影裡看不見自己」。

祈望是否可能,一個全新「自我」,在當「我」不獨念守著「我」伊時,對自己確存。我猜想,是在這裡,蔡俊傑展現了個人,迥異於自傳式抒情散文的書寫探索,而以類如〈在邊際與邊際之間〉、〈觀看的瞬間〉與〈藏在世界表層以下的〉等篇章,更明確地,為自己定明觀望的邊框。一種關於書寫的書寫。然而,卻正是在這些較無個人抒情印記的篇章中,蔡俊傑對自己,重建了事關一位作者,不獨是面向「書寫」此事的「情感」全景:對他而言,那具體是「自身的情感、對世界的情感、自身投射在世界中的情感,被世界內化的情感」。

也許亦能這麼說:倘若既逝的無法復原,那麼能修復的,毋寧是個人繼續感受的意願與能力。「如果你選擇更艱難的那一種」。於是,就個人一再複寫的「無人之境」,這位作者同時「發現所謂無人其實是無有來人,沒有人來,卻一直都有人在」;而關於「本質」可能的起落無由,他同時亦說,「可以確定的是,自己已經在了,成為一種生命的時光中很重要的基準點」。如此,這整部書稿,陳述了這位作者,存身此世的豐盈感知,那既來自記憶,也來自對記憶之「本質」的省思。於是,當我得知,蔡俊傑決定將一部「未來之書」,定名為《世界早被靜悄悄換掉了》之時,我感覺十分適切:此刻,書寫才要確切落定,而這位新作者,早就迢遠地出發了。
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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