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早被靜悄悄換掉了
〈推薦序〉真空管裡的獨角獸 /駱以軍

我年輕時迷戀的《微物之神》,後來也在某些小說書寫實踐,似乎再對某幅流動的街景,某個遺憾的神祕時刻,某個記憶裡像用火柴棒點燃,那短暫照亮屋內擺設的幢影,很快便熄滅的火焰;某張臉在說某些話的,那個細微變化的表情……,在對這些較難標定、圖繪、打撈的,曾經像細微電流竄過眼球下方,從另一個玻璃球弧形映照的蜉蝣光點。我發覺那樣的「微勘」、「顯微」,是進入到另一個關於時間、空間的重塑,另外一個重力的世界。連觀測時原本不當回事的「光子」,在量子等級的微觀宇宙,都是造成被觀測對象被碰撞、移位的重大因子,乃造成海森堡的「不確定原理」。

事實上,在那樣「微物探勘之顯微鏡」下,一點點的光源,一些些的移位,皆造成無比劇烈的海底火山式的晃搖、景觀滅了再重生,或是像水母運動那麼美(卻不在正常世界出現)的痙攣、幽靈般的在此消失在彼出現,或電流的竄閃。

在俊傑的文字中,我驚嘆的發現這樣的「微物之神」,非技藝的(眼球或光學儀器的透折度無限放大),而是他腦海,或靈魂性的特質,那是一幅一幅其實應該被宣告為「靜物」──時間在其中被取消了──乍看是靜止不動的畫面,可是在他的敘述中,那是一個流變,劇烈到像宇宙飛船穿過小行星帶,熠熠生輝而雷電閃閃的,弦在那麼小的微分世界裡,躍遷、曲扭、彈跳的,也就是說,構成時間、空間、光、粒子,在一個放大無數倍的觀看鏡筒下,全部是流動、不穩定、變幻萬千的。

……不知道怎樣繞路,只是自始至終都回到了原點。窗外雨勢漸大,自虛空落下的雨遍布在各式場域,汽機車疾駛的柏油馬路、高矮行道樹的稀疏枝葉、恢裸裸的水泥屋頂、違建的高樓鐵皮屋,不斷間錯移動著的各樣圖彩的傘花,或是被車輛極速沖刮攔截的雨水飛蹦濺上路旁的行人小腿。不同的接受體有不同的哀鳴。但大部分的時候那些藏於世界表層以下的嚎叫都是不會被聽見的。

這些文字中的,那個鬼魂般的「他」,好像常總迷路:騎著機車,被困於千百輛同樣在黃昏翳影,亮著車前燈的機車陣。那是典型中和的景觀,高矗半空遮蔽天空的高速公路水泥橋架;一鑽進去變迷失的十二指腸般的巷弄,壓低的雜亂電線和檳榔攤、修車行、混亂的騎樓;那像是賈樟柯的電影,或一點點的蔡明亮。但他不是放慢或空鏡頭,那些雜遝、疲憊、空氣中似乎有一層煤渣因此吸光畫面變髒糊些……,那驟轉進去的死巷弄;舊公寓樓梯間;樓梯間上經過的一隻死去斑鳩的屍體,顏色氣味在那視覺避開的角落變化;或是隔壁的敲牆聲;書房裡的「鼠道」……那便是他的魔術時刻,「一花一宇宙」,那些所謂的「微觀宇宙裡的弦」被打開了,撬開了,你會想到昆德拉說的:「從卡夫卡之後,我們所有的小說主人公,都只能是土地測量員K了。」但你發覺「他」是一個不去探問「城堡的核心運作,或官員的人際關係」的土地測量員,他是沉默無聲,畫框外之人,而又會因一個轉角將世界帶進他的那個「不為人知的祕密」──那個時間暫停,因此多出來的「停憩」。每一種情緒或情感,都像水壺裡的水,一次啜飲一小口,節制的懷念、淡泊的感傷、將戲劇性盡量屏蔽掉的,這樣騎機車在這樣混雜、荒蕪、疊堆、醜陋的街景中穿梭,連「修補者」、「漫遊者」都不是的,像卡爾維諾〈帕洛瑪先生〉,在書寫中才能逐漸浮現,逐漸拼綴的存在之景。

後來想起來,當時的我像一隻獨站在河邊石頭上的鳥,張望著河裡的蝦蟹,鬧哄著引擎聲的船,岸邊的燈火起伏變幻,那麼多事情在周邊發生著,不願輕舉亂動,怕錯失了什麼,兩眼直瞪瞪的瞅著隨機的變動,越專注越入迷,越入迷就越遠離其他,然後突然被另一樣事物驚動,轉頭,眨眼,來不及顧慮剛剛就馬上跌入現在。

這種飄蓬、淡淡的惶然,性格上的缺乏掠奪性、但觀測或描繪某個回憶、情感、意義時,動用的參數又龐大無比──因此造成表達上的慢半拍,或乾脆靜默;一種對所觀看之景,瞬間湧出情感的自我懷疑,必須再一步確認── 一種永遠處在「時間差」的現在、此刻,這個感受中的「我」總是因這樣的「慢半拍」,幾秒,幾分鐘,幾天,乃至於幾年後,那個「啊,當時的我該如何反應」或「我知道了,當時的我是這樣想的」,這樣的延後,再追捕上來的遺憾、懷念、內心獨白的對時光景的解釋,形成這個作者每篇文字,那充滿翳影,因為時空在極小、極私密的尺度內彎曲弧凹了,於是總是像波光幻影,正聚集成像的當下,就破碎,不,一個將破碎的預感。這種因為「更多出來的感性能力」而像數十張極薄透光的描圖紙、層層覆蓋、疊成一個極細微振顫的「此在」,一種連拍式攝影(譬如蜂鳥的翅翼,或簇放中的花朵)造成的連續性或倒反過來的「這是被剪接過的」幻覺,或正是他的每天作品,那說不出來的詩意與美感之謎。

對這城市要求也不能太多就是了,至少每天早上躺在床上可以看見窗外沒有被對面公寓擋住的一半天空,清晨陽光照進來房裡牆上挾著一道窗欄的影子,夜裡浮走在窗口邊沿的圓缺月體,有風流過,窗台上的幾株盆栽會被較大的雨勢波及,甚至一兩次出門忘了關窗,逢風挾雨勢濺了窗邊的桌上的一灘灘濕濘。他喜歡這種被模糊的界線,就好像不曾被阻隔、不曾分別過內外,因此可以期待更多向外擴張延伸的可能。儘管這樣想,但實際上,也許更大的緣由是這房間的確太小,或者說,打從一開始對於一個人來說就是太剛好的空間,卻沒估量到那隨之而來日積月累的必然,東西雜物越來越多,清了又清,想盡辦法要在這空間裡放進更多東西。

我想這或是很難言明、辨析他這些文字幽微、影綽的一部分密碼:他是屬於田野,或說風景顏色在完全曝光的南方的孩子,但終究進了城;但他又將「後來的這個自己」像匿蹤術,化成背景,成為城市裡那些下班時刻灰影重疊、挨擠的車流中其中一輛摩托車,成為無數色塊畫素馬賽克拼疊後卻是一片灰影裡的安靜巡游者。他住進了「太剛好」,其實是太小的這些異鄉年輕人都如是的出租小房。他既未像童偉格在同齡時,將之全景夢中「昔日田園」化,成為無限透析,透明,找尋無中之我的小說形上旅程。也不如房慧真那如黃錦樹所說的「勤奮的腳,攝像機般的眼」,給予這穿梭的被遺忘城市邊隅,追憶的化石岩層影魅與時間感。他也不像我的「無故事可說卻蹲點咖啡屋的保羅.奧斯特化城市幻術」。戀戀風塵那樣的舊月台或鐵軌布置,或我想許多他這樣的「北漂」年輕人腦額葉裡著迷的「不能沒有你」式的公路電影,都成切斷抒情電阻的不可言說之物,遺忘的夢境。但要如何啟動書寫?他自覺的從這壓到最小的暫存之我裡,「日積月累的必然,東西雜物越來越多,清了又清,想盡辦法要在這空間裡放進更多東西」,抽絲與剝繭,故鄉,或就是那隻死去的班鳩,「從來都沒注意到原來班鳩的平常灰褐羽毛下隱藏著那麼美麗的顏色,大部分是如同蓊鬱森林的墨綠色,夾雜一絲一絲的黃昏落日將盡彷彿要燒盡最後一片雲的紅色」;卻「避免探視那個角落,那個角落的黑暗就越是放大,每每出門下樓或是上樓轉角經過都會被那一直擴張的灰暗沾染、拉住。想著是否要把它移開另作處置,卻一直覺得這樣做彷彿是侵犯了什麼,或是擅動了不屬於自己的某樣東西」。這確實是一很難的,閃瞬消滅的,奇怪的怕冒犯的,卻又藏在眼皮下那死亡、背後、異鄉、如雨中鬼魂般的敘事發動。

有某幾個夜晚,我如常掛在臉書上,那像雨林中朝生暮死的菌種,小蟲,短短的閃滅眾人浮生的存在之屏,突然會浮現俊傑臉書上的一長段文字。如果那一短暫時刻錯過,它當即被淹沒在龐大的動態海洋裡。他這一篇一篇的文字出現在那短為王道的臉書雨絲之窗玻璃上,其實總顯得過長。但我每每讀了後,浮躁陀螺的心便沉靜下來。好像只有在文字的轉角再轉角,那些廢棄生鏽的大型遊樂場機具後面,文學的諸神早已離開,剩下一片廢墟給他們;然這個年輕人思索感受他的時代的專注,仍從那極窄的透視、遮蔽、散焦、流離,以安靜的書寫抓到那一瞬靈光,那些溫暖而明淨的什麼。現在這些文字結集成書了,各篇篇幅其實又顯得不長,但我讀來卻又不覺得輕靈短小,像是一個真空管裡,精巧繁複的某種未來物種的設計圖,世界被微縮隱喻。它的每一鱗,每一爪趾,每一眼珠,每一脊骨,都是從這個繁華但虛無,喧囂其實寂寞的,「也許這個世界已被偷換掉了」,夢中之悲,孵長的獨角獸吧?但當你整本讀完,它又湧現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
祝福俊傑的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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