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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藏書六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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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企鵝島》的法朗士曾誇口,說他書架上的書都是借來的。他是特例。一般人臉皮絕不可能這麼厚,藏書應該都是銀貨兩訖買來的。我的方式,是在拿起一本書走去櫃台結帳前,先「三省吾身」一番:「買回去真有時間讀嗎?」在書店中想這問題往往太過樂觀,不妨把多年來想讀而未讀的書單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再問:「家裡還有地方放嗎?」除非你打算做獨居老人,須知家裡空間並不屬於你一人。至於第三個問題:「少了我買,這種書將來出版機會就會大減嗎?」很多人把自知不可能讀的書買回家,可能純是出於道義支持,對寫書出書者的支持。
書店中的誘惑只是第一難而已。買回家之後,再來的難題就是割捨了。說不藏書,當然不是一本都不藏,也不是設限,藏書超過三千丈就砍去。我立志不藏書,是希望收藏的書都真的要讀要用,而不只是「汗牛充棟」。只是買時容易捨時難,許多人可以按月匯款給孤兒院,卻不願將自己不讀的書捐給鄉村中小學。
他一定說,我會讀啊。我相信他的真心,但問題是什麼時候讀。我自己就有許多書,年年以為會讀卻年年沒讀,而且年年增加最多的正是這種書。人必須先勘破「生也有涯」,才能想通那些多年未讀的書大概已今生無緣。但是,如果連聖人都「不知老之將至」,要割捨未讀的書,真是太難了。
只要書一多,難免就會把從前買過的書再買回家。買過卻無知覺,可見這本書是否收藏根本無關痛癢。藏書家愛說,書到用時方恨少,卻不承認書到買時往往忘了家中早有一本。想想北魏李謐那句名言:「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獨裁者與藏書家,真是再恰當不過的類比。獨裁者喜歡檢閱一整團踢鵝步的兵,個別的兵英不英俊卻不重要;豎一大堆銅像,個別的銅像藝不藝術亦無關痛癢;反正數大就是美。藏書家亦然,看到整牆的書難免飄飄然,會搞不清楚什麼書有藏或沒藏,面對沒讀的書也漸漸不再慚愧。所以,不藏書就要能抗拒「數大就是美」的誘惑,這是第三難。
還有一種書,不割捨的原因是將來要用。但什麼叫要用?寫文章時「窺陳編以盜竊」,或學者做考據功夫,都只適用於小眾。一般人還是希望將書中智慧融入生活。《幽夢影》說:「藏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可見一本書是否有用,靠的是領悟力是行動力,與書有無留在書架無關。想通這一點,是第四難。
第五,又有一種書,酣暢讀完,從此惜之如命。如果是希望多年後重讀,我承認,重讀往往能帶來比初讀更大的震撼。但這就回到第二難「生也有涯」了,人的一生能重讀幾本書呢?何況書那麼便宜,真正想重讀時再買即可。
又有人在遺囑中交代,哪些珍愛的書希望能與紙錢紙馬一起燒給自己,就更荒謬了。法國吉霍都(Jean Giraudoux)小說《貝拉》中,男主角聽到某一亡靈聲音,自訴生前無緣一讀某書,死後無法瞑目,懇求男主角把書說給他聽。由此可知,人死即無法閱讀,書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血肉之軀是閱讀的最基本配備。愛書就要珍惜當下,要在閱讀時把握每一字句的驚與喜。這樣,要割捨一本曾感動過我們的書,就沒那麼難了。
英國葛林的小說《與姑媽同遊》中,主角說只要長大遇到挫折,就後悔少年時代在父親的書房內讀錯了書。這個故事值得所有想把藏書留給子孫的人借鏡,因為不藏書的第六難,就是不解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同的年紀讀同一本書,感受尚且大異,何況是不同時代不同的人?不同的人讀同一本書,往往像佛經中的盲人,石杵床繩,一頭大象,各自表述。一本書會讓父親開卷有益,卻壞了兒子終身幸福,就不奇怪了。所以,賣書給二手書店而不傳子,等於放孩子自由,由他去剔篩挑揀,為自己的閱讀負責。當然,如果你的藏書是宋版或古騰堡聖經,價錢可抵黃金地段房地產,又另當別論。
多年來一直叮囑自己不要為藏書而藏書,家中的藏書卻還是常常超過半面牆。可見知易行難,所以才仿清人孫慶增「藏書六難」之說,為不藏書也記下六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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