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
美貌是修行

美貌給人優勢,最大特色即一目瞭然。財富與才智沒辦法一目瞭然,因此需要徵信調查、學歷認證,本人也忍不住會想炫耀。炫富者開名車、住豪宅,炫才者爭取講座教授、文藝獎章之頭銜。美貌卻不必,旁人除非瞎了眼,不然一定感受其威力。

只要看看「沉魚落雁」成語的演化,就可洞知美貌之力道不凡。典故來自〈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莊子意思是美沒什麼大不了,雖能奪人之目,遇到魚鳥就沒轍。後來意思卻顛倒過來,變成震力大得把魚打沉,鳥則翅膀瞬間麻掉,飛一半掉下。

威力既馬上又直接,當然就大大提高其他人(不具美貌者)的競爭門檻。美貌製造的不平等是近年人權重要議題,英文說 lookism,字很新,大概三十年前才冒出,這歧視卻由來已久。《史記》說澹臺滅明(字子羽):「狀貌甚惡,欲事孔子,孔子以為材薄。」幸好去楚國講學,名震諸侯,孔子0才自承錯誤:「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孔子若生在今日,大概會調侃自己:「我是外貌協會的。」同一協會還有巴黎知名的喬治餐廳(Le Georges)。二○一三年,其離職員工爆料,說餐廳帶位以貌取人,俊男美女才享有頂級座位,相貌平平則只能帶到隱密角落。老闆巡店時,若窗邊有誰外表礙眼,就破口罵人:「是誰讓那醜八怪坐那裡?」

其實老闆的歧視並沒孔子嚴重。孔子以貌取人,剝奪了澹臺滅明的受教權,打破「有教無類」原則,這位老闆並沒要剝奪誰的用餐權,他只認為醜人不該給大家看而已。餐廳位於龐畢度中心頂樓,窗景想必可圈可點。因此這差別待遇亦有其貼心一面:客人望向窗外,要的是悅目景觀,庸容俗貌豈不敗興?大才子或超有錢,坐那裡誰看得出,只看到你長得抱歉而已。

問題來了:老闆憑什麼知道服務生的審美標準等於他的審美標準?還有四方來客的審美標準?

審美標準一向主觀,我的一目瞭然並不等於你的一目瞭然。那麼,集眾人之主觀,是否就等於客觀?想想《一般就業理論》十二章虛構的那場選美比賽,凱因斯要解釋股匯期市的價格波動,就想像選美主辦單位是一份報紙,登出六張美女照,要讀者票選最美的一位,票數最高者,其投票者有資格抽大獎。

這樣的規則,讀者投票時一定不是投給他判斷最美的那位,也不是投給他揣摩一般人心目中最美的那位。嚴格說,讀者是投給他揣摩別人所判斷之一般人心目中最美的那位。風吹草動都能影響這揣摩,股匯期市因此價格常在波動。

服務生以貌取人是應老闆之要求,而老闆之目的又是悅所有來客之眼目,那麼服務生帶位時,想的一定不是他自己判斷的美醜,也不是他揣摩的一般人心目中的美醜,而是他揣摩老闆所判斷的一般人心目中的美醜。他自己認定澹臺滅明不醜,或老闆講一句「澹臺滅明好耐看」,都不構成澹臺滅明坐窗邊的理由。但如果老闆講一句「好多人說澹臺滅明變好看了」,就另當別論。

孔子認證過的醜男亦可能變好看,這不是怪譚。像《莊子》、《列子》、《韓非子》都有收的這則故事:楊朱到宋東,投宿旅店,老闆有妾二人,一美一惡,「惡者貴而美者賤」,大概是醜的坐櫃台收錢,漂亮的卻必須洗髒床單。楊朱問為什麼,老闆說:「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的具體化。西施東施,全憑看的人有情無情。不愛了,西施就打回原形變東施。

查理王子應是「宋東逆旅」最有名的現代版。黛安娜豔色天下重,查理偏偏不知其美。全世界都嫌卡蜜拉姿容,查理就是不知其惡。查理的一目瞭然,真的迥異於你我。

左拉有一故事〈陪襯人〉,寫的就是如何把你我的一目瞭然變成像查理那樣,也把非美女看成準美女。故事中的商業奇才觀察到,美醜其實是襯托出來的,女人只要身邊的女人比她醜,姿色即可大大加分。於是他廣搜醜女,論小時出租,只要上門客戶不要醜到不可方物,都可租到為其面貌增色的「陪襯人」。

左拉一定有觀察到,美貌雖能聚焦眼球,眼球卻很容易上當。也許大家覺得卡蜜拉不美,是拿她跟黛安娜比?如果跟德國總理梅克爾比呢?同理,如果查理是為了奧黛莉•赫本而背叛婚誓,我們就算依然同情黛安娜,還會覺得她豔冠群芳嗎?

可見,美貌與非美貌之間很難劃出界線。美貌應給本人不安全感,鄒忌問妻妾「我孰與城北徐公美」是正常的。相較之下,財富就沒主觀客觀的問題,不會帶來類似的不安全感。很難想像哪個富翁會問:「魔鏡啊魔鏡,請問誰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這點,才智倒是跟美貌比較像。海明威應該也會問身邊女人「我有沒寫贏契訶夫」吧。問題是,這種不安全感可以是一種鞭策,才智也可透過努力而日日精進,美貌卻努力不來。這就是東施的悲劇,她努力的如果是財富,是才智,別人會誇她有志氣,知道要見賢思齊,標竿學習。只因她努力的是面貌,就是大笑話。

西施努不努力都是西施,當然可坐享特權,餐廳最好的座位之類。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經濟學家漢摩米希(Daniel Hamermesh)就曾拿出統計數字,指證俊男美女享有時薪更高、貸款利率更優惠、犯罪量刑較輕,特權遍及各層面。

不過一般人心目中美貌帶來的最大特權,應該是在愛情與擇偶。最多人為她(也可能是他)一見鍾情,為她輾轉反側。她有最大自由,去選擇要不要眼神接觸,要不要笑笑婉拒再補一句:「我爸管超嚴。」如果嫌麻煩,也可以選擇擺出「你想都不用想」的表情。

這特權的另一面,就是她沒做什麼,卻惹出一堆怨氣,愛慕者望而卻步的怨氣。葉慈有詩〈為吾女祈禱〉,詩名祈禱,好幾段讀來卻像討伐天下美女的檄文。詩中說,願女兒長大普通美即可,不要美到炫目。美女既然麗質天生,贏得感情不必付出,因此常失去仁厚之心。他舉海倫與維納斯為例,說明美女最易任性,挑來挑去挑到笨蛋與跛子。

葉慈這樣寫,只說明他心胸真小,久久不原諒他迷戀過的美女。但詩又說,許多男人曾被美貌所惑,但到頭來總會愛上和善可親的女性,與之相廝相守。這就點出美貌的另一包袱:贏得最多一見鍾情的另一面,就是看到最多愛過自己的人移情別戀。一大堆曾為美女形容枯槁的男人後來都在婚姻找到幸福,在事業找到人生的追求。

美女能怎樣?是她做的選擇。最好她不要三心二意,因為曾有最多可選的另一面,就是日後將有最多理由回想:選另一個會不會更好?

這時她應已不是美女了。這是美貌不如財富與才智的另一點:不能累積,只能消逝。那過程極舒緩,魔鏡不可能有一天突然宣布:「今天起別問了,你不是美女了。」

偏偏,也不能趁消逝之前轉贈出去,或傳給小孩。財富就可以,身外之物就是這點美妙。才智雖也不行,但至少可拿來創造,可以寫出《戰爭與和平》,可以畫出〈夜巡〉。

這麼說來,跟財富與才智比起來,美貌其實最像生命。它與人一體,屬於人又不受人支配,是禮物也是包袱,而且必朽。人都知道自己會死,只是不知何時。美女也知朱顏必改,也是不知何時。

差別只是人死一切皆忘,朱顏改卻記憶猶在:那些破碎的誓言,那些明明認得卻假裝不識的街頭照面!
往壞處想當然心寒,往好處想卻是別人抄《金剛經》百遍也難得的領悟。葉慈詩中只說迷戀美色的男人終究會癡久生智,卻沒想到心上人讀他這詩,連為初生女祈禱也要抒舊怨、貶情敵一番的詩,應該會生出更大智慧。

她會意會:被一見鍾情是一種修行,被衣帶漸寬終不悔是一種修行,被怨是修行,被放下也是修行。她沒為美貌做過什麼,但美貌卻為她的人生某一階段帶來多到爆棚的選項,偏偏勾選的時間也沒比較多。勾完,其他都是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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