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野的冬天長,暖氣從十月開到翌年四、五月,但是幼稚園男孩的小短褲(女孩是短褶裙)、白色長筒襪,卻是經年的制服,只在最冰寒的幾個禮拜裡換穿長褲。
清晨帶孩子在車站等校車,天上厚雲陰沉,就要飄雪。我注意到大人們全身上下都裹得密密實實,又厚又暖,小孩子卻凍得嘴歪眼斜,呼嚕呼嚕吸著清鼻涕,光著的大腿和膝蓋,紅裡透出青紫,兩隻穿了長筒襪的小細腿哆嗦個不停。
忍不住問其他的媽媽們,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大約沒人提過這種問題,她們你推我,我推你半天,
終於由細川太太開口:「日本人稱小孩子為『風の子』(kazenoko),應該是不怕風也不怕冷的,需要經常鍛鍊,他們長大才會強壯。」
我看站在旁邊,沒加入談話的一位爸爸,帽子圍巾太空衣底下是暖和的棉長褲,還縮頭縮腦,不停搓手哈氣。很想指著他說:就鍛鍊成那樣?話沒說,校車已到,孩子群哆嗦著一上車,大人們就都逃回自家的暖氣房去了。鍛鍊(tanren),是日本人愛用的漢字,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或許是春光明媚,也或許是想到兒子可以少受風寒,氣候一變暖,我就特別愉快,像枝頭新綠,急著探看外面世界。小小幼稚園活動多,每天總要發出數張通知給家長,那些密密麻麻的規定提醒,是我學日文的啟蒙課本。日本人記日子採用五行,日月火水木金土,相當於我們的星期日到星期六。起初我常得扳手指算這些金木水火土,才能確定哪天有哪個活動。等日子記牢,人頭也熟了,又跟著媽媽夥兒去開「母の会」,為著依季節變化,頻繁的校園節目忙碌。我以為兒子和我一樣,胡裡胡塗就上了日本軌道,卻在他的一張畫裡,看到不同光景。
先生出的畫題是:我的好朋友。兒子畫的是:校園邊上的老鞦韆。
園長與橫尾先生都十分擔心,約我去商量兒子的「心理問題」。
對「P大」君(kun),小朋友們先是好奇,圍著他打轉兒,後來發現他除了能說些英語之外,也是黃膚黑髮,吃麵條米飯,沒啥稀罕。加上他既不能說日本話,又不會玩日本遊戲,來自「米國」和紐約的新鮮感逐漸消失後,有耐心陪他玩的人不多,就常見他獨自在角落裡盪鞦韆。
有一陣子,他說他最愛踢saka(soccer),和一群壯碩的孩子們玩在一起。沒多久他又喜歡上了「野球」(棒球),換一批小朋友鬧鬧嚷嚷,但也不持久。後來我才明白,其實幼小的他,愛的既不是足球,也不是棒球,只是害怕落單。
許多時候他苦著臉要求:我們回到以前的家吧,媽媽!對面的Tom會跟我玩,學校裡的小朋友也都懂我講的話啊!
我說不行,暗地憂愁。
但P大的韌性和學習能力比我想的強許多。雖然碰得鼻青臉腫,他也別無選擇,一天一天,在新環境中力求生存—過了幼稚園的春季野餐、夏夜煙火,他的日語已進步到能與人好好吵上一架。秋天運動會、新年年糕宴之後,他差不多成了半個日本孩子。同伴們漸漸與他溝通無礙,也發現他的優缺點,接受他的存在。鄉間小孩純樸,一旦交了朋友就死心塌地不分開。
三月中,送別日。兒子站在幼稚園的講台中央,深深向大家一鞠躬:「我的名字叫P大,一年半前,我們從美國紐約搬來日本茅野。那時候,我不會說日本話,也聽不懂日本話,園長先生、橫尾先生和同學常常幫助我。現在,我要畢業了,要去﹃米沢小學校﹄讀一年級。我不會忘記這裡的生活,謝謝先生,謝謝大家。」
這個幼稚園第一次有外國學生用日語致辭,不僅正確流利,甚至帶著一點兒長野縣土腔,引得席間家長交頭接耳的驚讚,講台後的先生席上,老園長、橫尾先生都悄悄擦著眼睛。
兒子又一鞠躬,志得意滿,闊步下台,沒入那些為他拍著手、穿小短褲的哥兒們中間。
二○○三、二、十七於舊金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