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裡,圍成圓圈的二三十個孩子,全扯著喉嚨,伸長脖子,像叫陣似地使勁唱「綺麗八ヶ岳,八ヶ岳,八ヶ岳⋯⋯」活潑得意的聲音,蓋過年輕保母的風琴,湧出屋頂,一波波盪漾過附近房舍阡陌。那本地人稱做日本阿爾卑斯山—終年峰頂積雪的「八ヶ岳」(Yatsugatake),因天氣晴朗而藍白分明、神清氣爽。它靜靜地從遠方綿延而來,坐在小鎮外,彷彿正用整個巨大的身軀,溫柔聽著孩子們的歌。
這兒是社區裡的「保育園」,讓學齡前的兒童從玩耍中學習,是主要保育內容。我的兩個孩子忙著盪鞦韆、溜滑梯、沙坑裡仆仆跌跌玩沙土...一旁,園長比手畫腳,用最簡單的日語對我反覆解釋:不能收你的孩子。
「媽媽,我喜歡這個地方,明天來上學嗎?」孩子一路問回家,我多麼希望能就近把他們送到這兒,天天交遊玩耍,對著大山唱歌,但是這個保育園屬社會福利,為減輕務農或在工廠做半工的媽媽們一些負擔而設,托兒為主,教學其次,由政府補助,收費低廉。非日本國民,卻是無法註冊。
小鎮裡還有一所私立幼稚園,是天主教辦的學校,教導基礎日文、算術及許多其他規矩,學費昂貴,卻總是有長長的候補名單。接待我們的老修女園長,慈祥親切,並能說些英語,溝通比較容易。她一邊領我們參觀潔淨的木造教室,看孩子們分組唱遊、畫畫、用有趣的教具學算術...一邊說,現在學生額滿,若有人退學,會通知我們補位。
兒子羨慕的眼光穿過窗玻璃,釘在教室裡移不開。
「媽媽,媽媽,這個地方也很好啊,明天來上學嗎?」
眼看著秋去冬來。
在搬到日本後第五個月的一天早上,田中壽子來按我家的門鈴。
她個兒小,站在門外台階下仰頭對我笑,撲了白粉的前額上泛著微汗,右手牽孩子,左手提了一個沉重的大布袋,還沒說話,先向我鞠兩個躬,可是我不認識她啊。
那時我還是個日文盲,壽子的英語也不靈光,兩人卻啊啊啊唱雙簧似地比來比去,終把整件事給比清楚了:壽子的丈夫在附近一家照相機廠做事,年初被外調新加坡,如今她要帶著獨生子去團聚,幼稚園處已辦好退學,這空缺,她打聽出將由我們來填—我聽得高興,拉著陌生的壽子又笑又跳,她居然也笑著跟我跳上跳下半天,兩顆媽媽心,霎時沒了距離。
壽子打開布袋,把洗淨、整理過的小孩書包、制服、運動裝、課本、文具等一樣樣取出,還有許多特別為我這不識字的「外人」(gaijin,外國人)所畫的圖說,介紹幼稚園裡各種活動...我跪坐著看東看西,壽子卻從攤了滿榻榻米的東西中站起來,指指牆上日曆,又指指手錶,彷彿急忙就要離開。說話解釋對我倆費時又不管用,她索性抬起雙臂,鼻子哼哼有聲,滑稽地左傾右斜翱翔起來。
她比的是飛機,她要搭的、次日的飛機—
兵馬倥傯間,仍為不相識的我們趕來...
時間那麼倉促、語言那麼有限,壽子,能否讀懂我眼裡的感謝?
那被布袋勒出紅印的「翅膀」,就將飛往遙遠的陌生新地—
壽子,願你如我,遇好人,受同樣美好的照顧,一家平安, 孩子順利上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