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咖啡館
俄羅斯股東的異國辛酸淚

落難的俄國皇族

艾斯尼的年紀足以當阿錐的父親,阿錐也一直稱他為Uncle。一起改建飛虎隊屋舍時,艾斯尼並未明白向他表明出身,只透露自己曾經在上海法租界擔任過建築工程師,協助軍方蓋房子。但是相識久了,鄉愁越來越濃了,艾斯尼還是忍不住從老皮箱裡翻出一張張從俄羅斯帶來的照片,以及一張寫滿俄國名字的同學錄,一點一滴訴說自己的人生。

「這些是俄羅斯貴族學校的同學,圈起來的是已經過世或是已經聯絡不上了。」「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互相聯絡,修改自己的聯絡方式,改好以後再將資料寄到下一個國家,給下一個同學。上一次在法國的同學以為我住在中國的武昌,還把信給寄到那兒去了……」艾斯尼慢慢說,阿錐靜靜聽。第一次聽到艾斯尼提起自己的貴族身分,他並不驚訝,因為早在哥哥的店裡第一眼看到這位外國人時,就知道他定是出身不凡。

艾斯尼身上流著俄國皇族的血統,本名為George Elsner ConStanIII ENobche,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親戚,也是負責保護沙皇安全的皇家侍衛團長。一九一七年,俄國共產黨發動革命,尼古拉二世家族連同親近僕人遭到布爾什維克軍隊集體殺害;一九二二年,保皇派與革命的戰火持續蔓延,英、美、法、日都派兵前往支援,但美國突然間撤兵,連帶其他國家也跟著退出戰場,導致俄國皇軍節節敗退。最後,艾斯尼只能率領部屬逃入中國東北的哈爾濱,隨後輾轉到上海的法租界協助法軍進行新建房屋的檢驗。

曾經,艾斯尼還拿出尼古拉二世家族照片,一一指著影中人告訴阿錐,這位是皇后,這三位是女大公,還有這位小皇儲總是讓尼古拉二世很擔心,稍微碰撞一下就腫得嚇人,身上總是輕一塊紫一塊。後來一位中下層階級的農夫治好小皇儲的病,沙皇和皇后變得非常寵愛這位農夫,引起軍官、百官和資本官的不滿,但中下階層卻又起身聲援那名農夫……。

艾斯尼閉上眼睛,記憶越過時空回到當時的殺戮戰場,他痛苦回憶:「農民拿著鐮刀圍住皇宮,軍隊竟然拿著槍枝掃射農民,這樣的統治階級怎麼會不滅亡呢?」俄國的歷史,阿錐不懂,但他可以感受艾斯尼對於戰爭的深惡痛絕。一次阿錐帶全家陪他到海邊出遊,艾斯尼抓起一大把沙,捏得手掌爆起青筋,沙土從指縫中留了下來。他搖搖頭:「沙子一定要雙手好好一起捧,用力捏只會得到越少;政府對人民也不能用武力,否則人民一定會反抗的。」

逃到中國那年,艾斯尼才二十二歲。烽火起起落落,他從青年變成壯年、再從壯年變成中年,離開上海來到台灣時,已經將近五十歲了。動盪的大時代將他與故鄉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但思鄉的心情就像一甕苦酒,越陳越烈。他從烽火中隨身攜帶的一只小木箱,彷彿一個通往故鄉的隧道,每到夜深人靜,他便靜靜地翻出木箱內一張張泛黃又斑駁的照片,靜靜地、細細地端詳……

這一切,阿錐都看在眼裡。早些年為了讓艾斯尼有個穩定的棲身之處,他在林森北路(當時名為中山北路七條通)買下兩間比鄰的房舍,安排艾斯尼與自己、家人住在隔壁,方便就近照顧。但是住處可以安排,心裡的空洞卻難以填滿。自己又能為他做點什麼呢?

一九五六年,知名影星尤伯連納與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真假公主》在台灣上演,阿錐聽聞故事內容正是末代真假俄羅斯公主的故事,便與妻子帶著艾斯尼前去觀賞,希望聊慰他的思鄉之情。但是當故事透過放映機的光束一幕一幕映在銀幕上,阿錐就一點一點地後悔了,因為他在艾斯尼的臉上,見不到任何欣喜,反而只有難以言喻的悲傷。

走出戲院,艾斯尼悲憤難平地說:「亂演!這戲根本是亂演!這世界上哪裡還找得到安娜塔西雅公主呢?」三人由西門町走回武昌街,走著走著,艾斯尼彷彿再度被記憶的獠牙刺傷,痛苦地說道:「如果我沒有中彈,如果我能早一點趕到,也許沙皇一家人就不會死了……」望著他臉上的傷痛,阿錐和妻子的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時全說不出話來。

那天,阿錐才知道原來艾斯尼頸上的舊傷,是通往時代劇變的一個深淵。布爾什維克軍人抓走尼古拉二世一家人的那一夜,曾對皇軍瘋狂掃射,艾斯尼因而頸部中彈失去意識。當他從血泊中醒來,帶著部屬趕到西伯利亞的烏拉山區,布爾什維克軍人已經離去,但所留下殘暴的殺戮畫面卻讓他無法克制地對著天空嚎啕大哭。「沙皇一家人全被射殺了,一個都不留,他們的遺體甚至都被潑了鹽酸……。」如何走出那片出森林?艾斯尼已經不記得了,但尼古拉二世全家遺體蜷縮焦黑的模樣,多年來始終難以自他腦海中抹滅。

在ASTORIA股東糾紛之後,艾斯尼陷入抑鬱寡歡。被同鄉友人背叛的憤怒以及無法離開台灣、與親友重逢的失落,讓他積鬱成疾而中風。一九六一年十二月,艾斯尼倒臥在明星二樓的廁所內,被緊急送往醫院。儘管如此,他始終離不開明星。住院三天之後,他坐著公車從醫院來到武昌街,一步一步拄著柺杖,沿著階梯爬到二樓靠窗的老位置。

此後的十二年當中,中風七度來襲,但直到最後一次住進醫院之前,艾斯尼到明星報到的習慣不曾改變。別人老勸他留在家中休養,但阿錐卻天天幫他在明星二樓保留一處「專屬特別座」。他和艾斯尼雖然都沒有說,但他們彼此都清楚,對艾斯尼而言,明星不止是一間西點咖啡屋,更是異鄉的另一個「家」。遠在北國的家回不去,至少也要回到飄著故鄉味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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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年前,和外國人來往密切,在台灣人眼中似乎是件怪事。特別是在幫飛虎隊改建住處賺了一點錢之後,很多人都在背後笑我:「伊要去乎外國人做子。」甚至就連我的婚禮,大哥所請來的證婚人也在致詞中介紹我是「乎外國人做子」的那個少年郎,讓我當場不知如何回應。事後,我的母親相當不能諒解地質問我:「你要乎外國人做子,為啥米攏沒講?你好歹嘛要講一聲!」

我常常想,還好艾斯尼不懂中文,否則對於這些反應,應該也會感到不自在吧!我與艾斯尼可謂忘年之交,即使剛認識時,我只有十八歲,但在他眼裡,我不是一個毛頭小子,而是一個值得信賴且可以獨當一面的好朋友。而他之於我,不只是帶領我走上一條特殊的人生道路,更在潛移默化中給了我許多深刻的影響。

艾斯尼中風前,我特地買了一棟房子讓他居住;艾斯尼中風後的十二年裡,我為他請看護,並把他當成親人一樣陪伴照顧。在別人眼中,我為他所做的已經不亞於一個孩子對父親的關懷。但比起他的言行帶給我的種種影響,我總覺得這些回報不算什麼。

可能是因為出身皇族的關係,自幼接受過系統皇家禮儀教育,艾斯尼不管是言行或舉止,都展現出充分的得體與氣度。平日的生活節儉卻不失品味,偶爾麵包和濃湯就是一餐,但用餐的禮儀與優雅的步調卻不曾因此而減少;經常穿著的西裝不脫那兩、三套,有的甚至已經穿了許多年,但即使是在生病之後,他始終保持一身的潔淨與筆挺。

最讓我難忘的,還是他不輕易接受他人好處的堅持。那一年,朋友聽說我們將一同到西門町的萬國戲院看《真假公主》,好意送來電影票,到了戲院門口,艾斯尼卻掏出三塊半,堅持自己要負擔電影票費用。平常看慣了搶著付帳而拉拉扯扯的畫面,本以為自己會為那三塊半與他在戲院門口僵持,但他只是輕輕地說道:「Archie,不管那是不是朋友送給你的,我都應該付自己的費用。」頓時,我看到的不是一個落難的俄羅斯人,而是一個將自尊擺在最前頭的白俄貴族!在他篤定的神情與不急不徐的語氣中,我只能默默地從他手中接過錢。

整建飛虎隊屋舍過程中,我一直認為這些生意是因他而上門,我和許多台灣人都是因為他才能找到頭路。那幾年,我們一邊合作開設ASTORIA,一邊繼續改建宿舍工程,但我幾次想要將獲利與他均分都遭到拒絕,我只能私底下將那些錢用來為ASTORIA買器具和材料,讓他不需要為了張羅資金而傷腦筋。有一回,一位美國駐台高官對改建成果大為滿意,付了一大筆錢當作工程款。當天我送了一半金額到他面前,但經濟狀況不甚理想的他卻再度拒絕,強調自己無功不受祿,並要我別再提起這些事。這份情義和風骨,讓我永誌於心,幾年之後,我特別在中山北路一段(現今林森北路)買下兩棟相鄰的房子,一棟作為我和妻小的住處,另一棟則安排作為他的養老居所,也算是我回報給他的禮物。

咱台灣人說「吃人一口,還人一斗」。我在自己的土地上卻受到一個落難異域的俄羅斯人提攜,怎能不知恩圖報呢?這段長達二十多年的異國友誼,又豈是金錢或是物質所能取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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