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魚之跡 /賀淑芳

取名為《魚》,就賦予此書水漫潮氳的氣息。海有覆滅險境,魚在陸上亦總呈困境,從沼澤、深水乃至屋簷下的水槽水箱,生命或被豢養,或掙扎啜吸。小說語言精煉,敘述迅捷而又細膩濃郁。一篇與一篇之間,許是由於不斷重寫,才留下了孿生般的軌跡:經常是此地與彼方,兩個父親、兩個女兒、一場傾談與另一篇小說裡的另一場傾談,構成了短篇之間的呼應。〈欠缺〉的酉在海中交纏幾至
瀕死,〈在港墘〉中啞妻入海歡游。酉在海中的歡悅翻騰又與〈魚〉篇丁在深水中即將滅頂的快感呼應。也許後來的故事都從〈魚〉中丁對死的意識開始。從彷彿已經死過一次的時間隙縫中,分切出多重的時間——酉、卯、寅、辰、戊己。

小說對死與傷痛異常深,直視「生」之幸存其實是在各種隨機的偶然中,與死交錯而過。如何可能面對死,或各種各樣的喪逝?在〈隱遁者〉的馬共餘生裡,如同那最後的馬共接受己方已失去鬥爭的歷史條件,小說從政治現實轉向更為私密的內在回響:野人智散,無我無物地放逐渾然蟄居,「兵兵乓乓卸下一身骨肉」,和〈魚〉中稚嫩的丁對喪逝的懼傷哀痛,恰成對照。

在人形成的江湖,或資源分配的結構中,隱藏著人必須與之共處的暴力。形形色色的打擊與災難降臨如隕石,如「來自海岸域外的風暴」。在狀似安穩的現代資本主義的日常生活中,舒適的物質有時會讓人忘記生存本身乃是脆弱的事實,即在這被「棄」的世界裡,有一些未來「甚至可能永遠凍結於時間之外」(〈魚〉)。書寫作為一種堅持、面對,或抵抗(?),若其中有救贖,或許來自於書寫予人持續的創造力。在錦樹的小說中,事件一方面既是故事,一方面也暗潛關於書寫的隱喻。各式各樣的碎片,進入小說,重造圍裹創傷主體的環境、歷史與地域。在這虛構的過程中,如何把被他人、或文學傳統所固定了的隱喻,將之層疊翻新,宛如再次將物命名。

在《魚》這本書裡,多篇小說不再寫馬共,轉向對文學系統與主體的存續提問,探索寫作主體與其偶然棲身的文學系統之存滅,其一時一地支撐的條件,其中憂慮關涉的資源結構,以及在試圖解決歷史債務的過程中,本身不免再度牽動一連串不可得的失落,總有無法真正圓滿解決的匱欠。然則並非就此斷定實踐無價或棄守,正是透過肯定、直面此系統中的欠缺,提供小說以思考、探尋、發問乃至創造的可能。由此對小系統文學的觀察與敘述,遂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自覺意義。

錦樹之前曾提及馬華文學有如沙上足跡。但不管是寫在沙上、泥沼、木板或鑿刻於碑,載體的物質已浮離成喻。於二○一二年由花木蘭出版社出版的碩士論文裡,他寫及文字與語言既是容器、是物,也是道。據章太炎的追蹤,文字書寫、圖與銘刻有一共同起源,那是鳥獸留在大地上的足印。足印的存在意味著「早已離去、不復在場」。故而所有書寫,皆在完成以後就死逝如燼,卻也因這「逝」而能免除僵化,在讀者或評論者那裡重燃。若不這麼寬泛地說,專注於馬華文學這短短不足百年的「書場」,尤其是「邊緣」、「寂寞」(不知何時就變成老生常談的「自憐」),寫作者可能偶爾不禁會問:那最初產卵予後來離散者的書寫,究竟有何意義—抑或,自嘲文學豈非也有「無意義」?——但文學隱喻的距離與樂趣就在於這份捉摸不定。恰如卡爾維諾的《恐龍》,正是由於其物滅亡,其隱喻才衍散更遠,變化更無可窮盡。小說的啟迪若畫,如跋文自言,是形象的牽動。最初閃現如鱗、難以捉摸,而後卻漸變造萬象。

試圖存有地,而非從那些「手成物」(如昔日神州高嚷的民族情思)去搓摸文字的銘刻可感,在小說中也像裂紋那樣浮現若流域。錦樹似乎極為鍾愛像章太炎這樣一個古怪的探索者(「是上述特殊場景中成長起來的一棵『古怪』的知識之樹,開滿了繽紛而怪異的花朵」)。在小說裡他不時讓這樣一個對什麼東西心醉神迷的人,以各種各樣的身份與方式出現,甚或以其「缺席」,降落到馬華場景裡。把他化成各種角色,複數疊生,拖負各自的劇場,從很久以前的M,到這本書裡〈祝福〉中的兩個父親:阿福以及流落河南的李,他們對刻字的執迷相互對照;以刻字作為換取甚麼,抑或以刻印持續,以抵禦時間之蝕。只是在馬共與冷戰對歭餘下的場景裡,他們的雕字側影,甚或對魯迅的崇仰,皆得面臨歷史的摧毀破損。對比之下,女性對情感與記憶那幾乎是歷時不滅的激情與投入,又深摯地賦予了祝福近乎永恆的意涵。

借用德里達之言,如果文學可以記錄「痕跡」,那麼它也可以去完成那些「未曾發生」的,把它變為「故事」,敘述的渴望。(《文學行動》)多篇小說不僅寫馬共,而疊移至離散台灣、或隱遁南洋,跨接地域。那些已發生的與未發生的,不僅作為想像,或被敘述的內容情節,同時亦隱喻地為文學本體、摹仿相叩應,轉嫁至敘事裡,分裂繁衍成無窮盡的謎陣。本尊與代換的雙生子,或各種更加細小的對應。債務與償還、原創或造偽,一為多而多為一。

〈祝福〉與〈父親的笑〉,〈欠缺〉與〈在馬六甲海峽〉,各自嵌入彼此的背面。一如〈火與霧〉中的反思,人佔據的位置、命運與資源緊繫。起初是偶然的排序,後來就持續下來如宿命,雖當中仍不無自由意志的抉擇。有時是敘述的氣息,傳遞了那非能直述的緘默。在〈欠缺〉中大雨連續地下,魔幻般淹至酉的露台。「水會漫到露台下方,有時會看到有大尾的灰溜溜的魚在下方探頭探腦。烏
龜也常見的,紅著眼奮力想要爬上來。水花甚至會濺濕地板。那是浪的餘波呢。酉喜歡這樣的想法。浪遠遠的推到他家邊上。」〈在港墘〉裡,敘述者形容L住的房子,像是由漂流木架起的棄船。這種遺棄般的棲居意象,宛如神退走後、擱淺的諾亞方舟。敘述就在此靜靜質變,從歷史織面的裂隙,巡梭至那現實度面、主流的歷史敘述之外。

一系列浪蕩子的故事,互文穿插典故,如以楷體字點名的《紅鞋子》(葉石濤之作)、《地上爬的人》(張文環)、來自《白鯨記》(Moby-Dick)(赫爾曼)的船號、船長,黃碧雲的《烈女傳》,還有偶爾出現文中,讓人讀之心領神會的、昔日神州詩社的隻字片語。看似以男性為中心的敘事,戲謔口吻卻盡是對「風流男子」的挖苦。或許也嘲諷了現代文學對精神分析理論的依賴,譬如對創傷模式的想當然爾,如〈欠缺〉裡的母子關係,幾乎是佛洛伊德戀母弒父情意結的方程式(文學批評曾經對此樂而不疲,如雷瑟(Simon O. Lesser)對褔樓拜的戀母情結闡述便可見一斑)。但在現實裡,人對創傷的積埋,只有比佛氏的設想更曲折複雜。儘管覺得浪蕩子的敘述聲音乃是逆向操作,但讀時那裡頭晃動的陰影仍然讓人極之不安;但小說以玩笑的戲謔,輕快地敘述,與那所敘的物件,實際上已設置了重重隔層的距離。故事沿著好幾代人的時間取材,都關於離鄉的、遠走他方的生存難題和希望。攝入魯迅以外的其他文學典故,交織出一個比左翼敘述中更多元雜蕪的閱讀場景。除開向浪蕩子邵洵美致敬,一方面也沿著南洋當時凋零的文學瘢痕,探入那處於「剩餘」的祖國民族依戀,戲謔式的漢字意符殘缺,形如剝落殘存的中國性,與現代文學呈碎狀地浮蕩。這裡亦寄寓了對小系統文學在這被拋的歷史偶然裡,還能生存下來的祝福吧。

〈欠缺〉、〈在馬六甲海峽〉與〈父親的笑〉裡,替代者與本尊,情人與浪蕩的父親,家庭的原初創傷驅動的置換,彷彿康拉德小說的黑暗之心——無論是作為巫術的替身、抑或作為嵌入父親投落陰影的情人,總是無可填滿,必須以匱乏、消失、缺席的方式才能投射愛,這在早年黃錦樹評駱以軍(〈隔壁房間的裂縫〉)時便已有的尖銳剖析。黃在小說裡調動的歷史與地域脈絡,使其雙重設置的角色,潛伏著更多層層疊疊的對比和可能。動物如魚的生滅,捕、養、殺,有時候是人雖隱微察知,卻是不得不麻木以對,恰如對於他人的處境,經常不得不因無能拯救而麻痹漠視。如果在乾旱的泥漿裡,發生的生吞活剝是鮮明可見,而人的心靈遭到噬咬卻是無形隱密。如安妮.狄勒德在《溪畔天問》中寫道,人比之動物,多餘的情感與欲望猶如詛咒。然而,也正是這多餘的感情讓人能愛各種事物。恰如〈欠缺〉開頭,那近乎無我詩狀的愉悅瞬刻:「酉喜歡那道雨後的光,總會讓他從心底生起一陣油然歡喜。像筍尖或蕈菇突然從土底冒出。像種籽發芽。」這種生命冒現的憨態觸動了愛之喜。在小說〈山路〉中母親無私的付出,以個人一生盡點滴之力。阿蘭巴迪歐在那本幾乎是狂喜的《愛的多重奏》如此說道,在愛裡人能有真正的創新能力,因為人只有在愛裡才能接納差異,重新體驗世界。

雖然有些情節確實讓人感到稀奇古怪(其實也不是不有趣的,如浪蕩子那能感應方圓幾里內女性心靈需求的「超能力」),但文學允許人們以一切方式來敘說任何事情。破除律法,挑戰任何限制,無論是那些來自官方的箝制或任何無論多麼正確的觀念。(德里達《文學行動》)海德格以為人總是在異鄉,因為人認識事物的方式,不得不透過參照他人得來。或許從這意義而言,「異鄉」乃為人不得不然的生存狀態,每個人因此都是漂泊他方、離家在外的異鄉人。在這些試圖挽救(集體或個人歷史)碎片的小說裡,圍繞著活生生的人,以及他們在族群、歷史的離散經歷中,所面對的諸多生存難題。這觀察內外動靜的眼睛,就超越前述所提的主義、歷史議題。由於一個小說的敘述者,並不(只)是要在價值或概念的展覽與指導中行路,因為關於概念的知識,我們並不缺乏。人本身的痛苦經驗,把感覺削銳,使得歷史不僅僅只是值得挽救的事件,而且還是一張張痛脈與浮現、百感交集的地圖。在〈山路〉(原題:月光斜照的那條上坡路有一段沒入陽光也照射不透的原始林)裡那並非親生的母親「伊」,意識到革命活動中的殺戮暴力,道出它那難以償還的巨大代價:「哪天如果掌了權,如果用的是布爾什維克的那套,人民豈不是血流成河?單單是這麼一個對他們來說小小的傷口,幾 乎就必須花去我一輩子的時間啊!」

在〈魚〉的故事裡,孩子最早想到的死,童年無助的惘惻不安,忽爾與「生」有了間歇剝離。人以血肉之軀穿越獸徑蠻荒,對任何意外的襲擊其實無能主宰。
尤其如螻蟻般生存者,困居於排水渠旁「挨港墘」的寅一家人,像過客那樣在旁人的漠視裡出入:「似乎他們一家人都是古老黏濕的魚,有著粗大的墨綠色鱗片,往返巡遊於光影明暗之間。」(〈生而為人〉)如此這般地格格不入。不是所有的魚或兩棲類登陸之後,都如安徒生的美人魚,然而也步步如刀切痛楚。

僅在屋簷之下,就已有難言的糾葛。在〈火與霧〉中,敘述者「我」某次祕密地到膠林的寮子起火過夜,事後其兄的果園竟被以為遭外人入侵。兩兄弟清晨在大霧的雜木林裡馳車而過,「他大概不會清楚是誰與他交換了方向。」一切交換,其實都是朦朦朧朧的。回憶的霧與火,那生命路向的源頭簡直迷濛不知在哪。試圖化解家人的心結與怨餒,但這十分困難。小說以懷舊的題旨起頭,情感朝向那已逝的過去開放,持久懷念,但又時有緘默,不可言盡。現實空間的林徑逐歲迭移,共同生活的場景不能復返。事物生綻逝滅,有的可以平復而有的不能。無論如何,或許文學便是那可以一再回返之路。正由於這語言如「逝」的足印,才使得每瞬的「此刻」,可以追憶、修補、創造或命名。


初稿二○一四年十一月十三日
十一月廿五日、二○一五年一月二十日、三月十六日再訂,新加坡/金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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