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他方──Placeless Place(完售)
戰鬥

在亞馬遜網路書店買了一本月亮出版社的哈瓦那旅遊書,沒有彩色插圖。

不管是出發前幾個星期的每天早餐、出發後轉機、滯留在多倫多,或在幾萬呎高空越過換日線的時候,我都懷抱著它。老套的說法,就是一起並肩作戰,如果旅行是一場硬仗的話。書角都翻爛了。這本書不斷沾到紅茶、食物菜汁,和來自墨西哥灣的雷陣雨;在街頭邊拿相機邊找路名,一時慌亂失手,選擇性讓它代替昂貴相機,一次又一次掉在地上。現在它光榮退役,放在書架上的一角,默默守護回憶。


今天把它拿出來回味,看到書後空白處,有一個蠢圖畫。那時為了向民宿主人解釋什麼是「海苔」,語言不通,一陣手舞足蹈後只能塗鴉。還有一位古巴鋼琴手寫下他的名字和電話,要我下次來記得打給他,筆跡已經模糊。
從地圖上看,令我嚮往的是臨著佛羅里達海峽的海堤大道。在雨季,海浪常常拍打到海堤大道上,沿堤的房子都被侵蝕破損;只是雨季一過,海岸異常平靜,所以這裡的人們多趁這時修補房子,漆上顏色;再經過一個雨季,這些顏色再被海浪侵蝕以後,你看到的已經不是顏色,而是海浪和牆之間,年復一年,難分難捨的愛情。衝撞和抵抗,接受和拒絕之間,殘酷與一種不得不的顏色。

早晨天還沒亮,許多釣客已站在海堤上。釣客把大型保麗龍板挖一個淺洞,坐在洞裡,漂浮在海岸邊捕魚。兩個小男孩和父親一起,手上拿著一成串的花枝,看起來今天收穫不錯。我拿著相機,他站定擺出拍照的姿勢和笑容。街道上常常看見被丟棄的小魚,釣客整整齊齊地切下小魚的一塊肉,當成是餌,剩下殘缺的屍體與大海只有一牆之隔。漁夫總是很瘦,總是駝著背,重心擺在一隻腳上,在耀眼陽光之下,我只能看見他們的剪影。叼著雪茄,拿著釣竿枯瘦的手,和巨大的雪茄,完美的槓桿平衡。

他們看向遠方,我也常朝他們看的方向看去,我只能見到單調的地平線,非常緩慢移動的雲。有時你會經過一段人潮特別多的海堤,釣客像是軍隊一樣,每個人有固定間隔,彼此不對話,默默的朝向海;手上的釣竿像是槍,四十五度角朝向同一個地方,拿自己的時間和大海戰鬥。我問過喜愛釣魚的朋友,釣魚最有趣的是什麼?他興高采烈的敘述和魚鬥智的過程,以及一種未知的、永不放棄、永遠懷抱希望,近似賭博的過程。

只是,贏過魚的智力有什麼好值得開心的呢?他說,釣魚甚至比賭博更刺激。

曾經在澳門賽狗。在走進賽場之前,類似「宇宙天梯」、「百看不厭」這種逗趣的狗名單,讓人忘卻賭注是實實在在的金錢。我知道自己一定不會贏;即使如此,當鳴炮聲響,狗群奮力飛奔,有那麼一個剎那,我以為幸運之神會真的不長眼選上我。手中票券頓時成了廢紙,我又心甘情願,接受幸福擦身而過。曾親眼目睹外婆在拉斯維加斯,放好行李,洗過澡,兩天一夜只不斷地將手中的籌碼投擲到吃角子老虎,她的眼裡都是血絲,稀薄的希望被稀釋再稀釋。

魚總是躲開陽光,潛在陰暗的礁石。你要牠,你的身體曝曬在陽光之中,心卻要比陰影下的潛意識更沉靜。在平靜與激昂間迴盪,當籌碼只剩下你的時間、你的身體,和你的意志,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夠向大海保證和典當。在沒有燈火的暗夜群星下,你和這個宇宙,平行等大。你的等待和時空一樣,扭曲壓縮膨脹又失去向量。我想著「寫」這件事,在無限廣大無限期的空白裡,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想勾引出一個完整的意義,讓視野拔高到看得見真實的位置,最後當身心都開始能夠承受這意義所賦予的力量,就要用畢生力氣把它從地心挖掘、拉扯出來,還要不被這後座力弄傷。

當魚竿被扯斷,你被一條魚徹底打敗後,不甘心的輸家,下次思尋用更細的釣竿、躲在陽光的背後、全新滋味的誘餌,更輕巧的向同一隻魚復仇。人不該輸給一隻魚的。

格雷安.葛林在英國寫古巴,海明威在古巴寫巴黎,每個人何嘗不是在此地寫著或盼著他方,拿著一條蛛網一樣的生命之絲,站在岸上向大海垂釣。

漁人不怕孤獨,他們總是一個人,壓低帽沿,沒有了面孔。

他們用身心憔悴換一張鑲有透澈魚眼的臉,來自大海,潛意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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