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等一下」,那個「生命的影像會在細索無聲的流動後,浮現出來」的時間差,好像是陳綺貞的文字,乃至她創作的歌詞,那在畫面本身輕輕搖晃一下,給人拖曳出來,多出來的暈影,嘆息之感。
那是什麼?乍看(乍聽)是用色簡單的:愛情,祝福,懷念,遺憾,讓開來在主旋律外的小步舞曲,觸摸著貼滿牆的人像照片每一張臉都隱藏一段難以言喻悲不能抑的故事。……但其實生命是這麼流瞬變易,命運交織,百感交集。
如果,這觀看的眼睛,像那張「Un Momento」的拍立得底片,將我們這個,後來像顏料桶全打翻、混淌、漩渦快轉、尖叫激切的世界,收攝停頓在初始未發,「感情的種子狀態」,將要萌發前(或初初萌發之瞬),那種透明狀態,「哀矜而勿喜」,很奇妙的,它們便成為這個老昆德拉說的,沉重的、下墜的、黑暗、粗俗、寒冷……將我們壓到崩塌、沉沒的,不能承受之重的「受創的世界」,或永劫回歸的歷史的暴行和惡……那之上輕盈、飛翔的療癒和修補精靈。這樣的持續創作,並非只是如我們印象派式的「上帝離心旋轉機器」:美好的光和天使漂浮到上方;醜怪的、重金屬機械、或魔鬼則如鍋渣沉澱於下方。它反而成為一種「生活在他方」的,每一次出發:沒有一種經驗、沒有一種情感,是該被這個已糾結扭曲如發電纜團的世界,所挾持裹脅,它該展開的旅程。
流浪。流浪的途中談別人創作的歌。那像是波拉尼奧在《2666》中,寫一個離家出走的妻子,「不在場」,但她在哪些地方做些什麼呢?她眼睛看見了什麼?她遇到了哪些人?和他們做些什麼?那個丈夫這樣想像著:
「……勞拉這個形象陪伴了他好幾年的時間,彷彿從冰冷的海水裡轟然冒出的記憶,儘管他並沒有真的看見什麼,因此也不可能記得什麼,只記得她在街上的身影,那是路燈在鄰居牆壁上照射的結果;再有就是作夢,他夢見勞拉沿著堅古卡特出來的公路逐漸走遠,她走在鋪路上,只有為了節省時間、躲避收費高速公路的車輛才走的道路,由於肩扛行李箱,她有些駝背、無畏地走在馬路邊緣。」
回到那個「變易」初始的,一切旅行、一切流浪、一切離散還未啟動的初萌時光。
撐住我 落葉離開後頻頻回頭
撐住我 止不住的墜落
撐住我 讓我真正停留
──〈流浪者之歌〉•陳綺貞
它像是村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那圖書館地下室,一枚一枚吃了人類全體顛倒妄想夢境之獸,死後的頭骨,而那眼瞳被割開的主人公(職業叫「夢讀」)所作的,不過就是撫摸那些頭骨,將那些曾被吞食、混淆在一起的夢之顏料,釋放出來,成為飄浮空中的小螢光點。
我們覺得她(陳綺貞,或她的歌)好像在不斷離開到遠方,但又說不出的那些像是她從那些流浪途中傳回的模糊影像(我們想像的)、她的乾淨的歌,那像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安魂曲:諸般不辨來時路、糾纏擠壓、原來如青葉瀑布初心良善的,後來不知為何過去未來縛綁在一起,成為怨憎對、求不得、愛別離、寶變為石、一只一只流著汙濁淚水的傷口……陳綺貞的歌便像那旋轉顛倒夢境之釋放栓鈕的溫柔的手指,「撐住」或「初萌」,一條延展到「即使只要出發的夢想」,夜間發著光的異國公路的顛晃吉普賽。
我們會想:那是怎樣的一種「靈魂濾篩處理器」呢?那是怎樣一座無人知曉自動灑水的祕密花園呢?她如何能像蜂鳥翅翼,將這一整代人夢中的冷酷異境,不能承受之疲癒和沉重,過渡到一個無比輕盈的、兩腳踮起的飛行時光呢?
其實「輕盈」和「流浪在他方」,似乎是陳綺貞的歌(她的空靈療癒為美聲、她自己創作的歌詞、那些她撥著吉他和弦的曲、或形成故事暗示的這些歌的MV)模模糊糊給人的印象。但這本書裡的陳綺貞,你發現在歌聲之外的意念,像《巫士唐望》那書裡曾說,某些印第安女獵人,可以穿越時間的間隔,「她們捧起一握水,用手指彈射出去,那些次第消失的水花在她們的意念中,被凍結成一根根延伸細長、絲綢般的銀線。然後她們抓著這些銀線攀爬山岩。」療癒的力量在這些地方祕密發動著、編織著、延伸著:譬如她寫到〈下雨天愉快〉,寫著「這些軟弱的雨也是有始有終的,在天空一定有一個啟始點,從那裡開始,大家決定好要一起墜落,不管最後誰會先停止……如果這種雨是一種哭泣,鐵定會讓愛人完全喪失耐心,徹底的陰霾封鎖天空……這眼淚多到讓我的快樂顯得無情殘忍。」
這寫得多麼的好。一種泡水後「可以膨脹到它本來的好幾倍」的濕雨中所有微細之物的膨脹暈濕感,卻能在這些「字的雨絲之銀線」延展中,成為「收藏且帶著旅行的記憶」和「旅行中經歷的雨不是這樣的」,那些雨「好像遊行隊伍,突然在你家門口敲鑼打鼓,你才從衣衫不整中意識過來,想探頭看看,結果只看到他們越走越遠的背影」(這真是寫得驚人的好)……
旅次中曾經一瞥而逝的印象,或旅途的放空顛盪中懷念起自己其實微細隱藏,有時間、身世的那個城,那個「日常」它們互相成為懸念、懷念、殘念,也同時在那樣移形換場景的,充滿蒙太奇的鏡頭對調,讓閱讀者感受到一種靈動的、柔軟的、充滿同理心的「讓眼球轉動的小肌肉」。即:她觀看世界的方式。「你是宇宙裡的一個偶然,這個偶然如此珍貴,因為你能感覺。」
她曾經小時候暗下心願「以後一定要坐遍所有公車,環遊所有世界」,而「高一的我每天花四個多小時搭公車,從北邊的蘆洲一直到南邊的木柵,漫長地耗盡了我一整年的青春。在公車上整日幻想坐飛機四處旅行一定好過困在台北的車陣裡」;她在租屋裡想像著屋子的主人,在她的時光之屋裡,怎樣的生活,感受那些氣味她像我們的張愛玲和赫拉巴爾,著迷於市聲、空氣中的油哈氣、早餐店的猶在夢中的人影;她對被拔掉的智齒、舊照片、武俠小說、陪愛打麻將的外婆,上小學夜間部唱〈往事只能回味〉、馬克吐溫的〈哈克流浪記〉那河流冒險之夢……
對了,我不只一次,和不同年齡層的哥們──有像我這樣的中年大叔;有咖啡屋的氣質女吧台;有二十出頭的小文青──偶然一聽他們說起陳綺貞,他們總說:「我的陳綺貞」,好像哥倫比亞人暱稱馬奎斯:「我們的Gabo」;或義大利人暱稱當年他們的小馬尾足球先生巴吉歐:「我們的Roby」。似乎她的歌替許多人守護著一個純淨、款款搖晃的透明薄光所在;似乎許多人都曾在某個時光,欠過她一個像整幅星空忍住眼淚、直到一顆流星劃過,那樣的療癒。打開這本書你發覺她的魔術或就在,那讓世界「等一下」,Un Momento,疑惑中相信,悲傷中微笑,看似柔弱卻從不猶豫伸出堅定的手,朝遠方出發的同時卻無比珍惜沙鐘裡每粒昔時時光的沙粒──於是,那個「世界本然,比較美麗,比較透明一點點的形貌」,就從我們眼前顯影浮現。
祝福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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