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離開家鄉那天,在還叫CKS 「蔣介石機場」的現今TPE「台北桃園機場」和家人道別的情景,回想起來恍如昨日;連母親和自己的穿戴都記得清清楚楚。在機場工作的遠親用了一個小小的特權,讓父母陪我入關等待登機。時間到了,一直強顏歡笑的母親終於流下淚來。可是做女兒的一心想著離巢高飛,自顧自興高采烈,毫無愁緒,聽到廣播就迫不及待地起身,把矮自己半頭的母親匆匆一攬算是告別,還有心說笑權當安慰:「不是一直要我不習慣就回台灣?說不定過幾個月功課當掉,就被學校踢出來了。到時候不要嫌我回來得太快就好了。」
父親也用明顯不悅的聲音幫腔,語帶責備地對老妻道:「送女兒出國討個吉利!高高興興的事有什麼好哭的?」
母親的眼淚有沒有在父女言辭夾擊下收起不記得了,只記得年輕而無知的自己,帶著對未來的好奇和憧憬,頭也沒回地把二老拋下,興奮地走向玫瑰和荊棘交錯的前程;只沒想到,這一去不但千山萬水,還是歲月悠悠。
我之離鄉,不同於我的父母在青壯之年因為國共內戰,要保住性命才拋下一切之倉皇出逃。我之滯留異鄉,也不是因為天地不仁,強權阻隔,才落得半生望海興歎。
也許只是未能高瞻遠矚,也許只是想隨波逐流,無論藉口是什麼,我人生道路的走向都是自我選擇的結果;父母的期望,自身的經濟條件,乃至個人愛情、前途、事業的追求,也曾經在某一個階段造成獨為異客的原因。回頭細想,無論怎麼強辯瞎掰,一度「歸不得」的困難,都不過是願不願意在家用裡擠兌出一張機票,或者敢不敢跟老闆敲出幾天假期的閒愁罷了。
大半生在競爭激烈的資本主義社會裡討生活,數十年努力的成績總結不過:車子越開越矮,房子越住越大。如果過濾掉個人心理層面的需求,這也就是個「一路向上」,堪慰父母的人生了。
幼稚少艾,哀樂中年;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倏忽台灣小姑娘已經年長過在機場流淚相送的母親,自己也笑嘻嘻地達成了送兒子奔向前程的使命。當日頭也沒回就拋諸腦後的種種,逐漸回到眼前,連父母家前院一棵彼日未屑一顧的香椿樹都在腦海中搖曳生姿。春天到來,父親拿剪刀剪下嫩芽,炒出一盤香椿炒蛋,家廚好料有關香味的記憶也被喚醒。這時候機票和時間都已經不是返鄉的阻礙,可是曾經倚閭而盼的母親卻沒能等到無情的女兒回心轉意。
家母不壽,去世的時候正是我現在的年齡。哥哥說,他記憶中的母親,永遠是面容姣好,風度翩翩,當年家鄉的第一美人。我心中留存的母親,卻為什麼總是瘦弱哀愁,在大步向前女兒身後默默流淚的老婦呢?
二○一四•十一•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