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說據以為藍本的真人真事,放在我心上有若干年。
而今寫成,唯一令我懸念,幾分不安的還是那一個老問題,自命擁有虛構特權的小說作者——真的嗎?誰賦予的?誰認證的?——我是否再次肆意入侵了他人生活或生命的神聖領域,遂行竊盜之實?
但我始終記得,在那些時間大河浩蕩無聲匆匆前行卻無與倫比的時刻,我做為傾聽者、旁觀者也是見證者,我滿心願意作為那回頭一望而成為鹽柱之人。記憶的鹽柱,爰以寫出。
據說古希伯來人行獻祭,所獻的動物切成兩半放在地上,立約的兩方得以從中間走過去。所以正確說法是,切一個約。
如同昔時盟誓,各執一半的信物。
波赫士《神的手跡》一文,囚禁於半球體裡被一道圍牆分隔只得一半空間的巫師,自知要老死了,開始夢見地上有一粒沙子,每一夢便多一粒沙子,直到充滿監獄。有多少粒沙子,就做了多少夢。
巫師可說是波赫士筆下另一個記憶力驚人的富內斯的變形,《強記者富內斯》一文有字如此:「我的夢就是你們的清醒時刻。」反之亦然吧。「我的記憶,先生,就像一個龐大的垃圾堆。」
他人的夢,他人的道路,當流年替換,銀河暗渡,便是我不能推卻的長路與亂夢。
古傳說更有所謂食夢貘的神獸,潛入人的夢境,食盡惡夢,人就清吉了。
我以為那是對小說作者的最大讚美。
沙粒之下,我要坦陳的是,小說這虛構之屋,建築在我珍重且魂牽夢繫、或厭憎欲去之而後快、或懷念而悲傷、或仰慕而願追隨的種種,也就是一如黃金弦的真實與現實的地基。
雖是他人的道路,我們都是同代之人,殊途同歸。
對此書的這些人與事及其不可輕易言說的處境,在神聖與莊嚴蕩然的現在,我無法有「為了忘卻的記念」那樣的沉痛自噬,比較接近的是約翰伯格寫過的:「每一種愛都喜歡重複,因為它們違抗時間。」
時間愈來愈快速的沖刷,當故事的屍身爛盡時,露出骨骸的真實,或是我深深期待的。
就像不久前,友人索書,因為盛夏確實過去了,我在扉頁戲謔改寫:「荷盡猶有擎雨蓋,來年可待」。
我確實喜歡這樣違抗時間的希望與光。
時間可憂不可畏,我謹記王爾德在牢獄中寫出的長信,那反覆的一句懺詞,作為警惕,「最大的罪惡是淺薄。」
最後,感激『印刻』在出版這麼艱難的時候,不離不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