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夜市,人生

對夜市最早的印象來自小時候,不假外求,家附近就有,或許是改道後,河水不再流經的廢棄舊河道;或許是荒置已久,芒草已抽長至半人高,堆置貨櫃,遲遲未起高樓的大片空地。通常不是在禮拜六、日這樣的週末假期,週末一到,人們整好衣裝,便往西門町鬧區,或者較具規模的士林夜市去。半路插花的流動夜市,通常選在小週末,星期三晚上前來紮營,次數亦不頻繁,有時隔週才來一次,不太讓人想起,但也不容易忘記。還未走近,遠遠就聽到三、四十台發電機的馬達一齊嗡嗡作響,那震幅會使人心跳增速,腳步加快,原來形同鬼域的畸零地,忽地架燈打光,成了一處泊滿長舟的碼頭,引擎正熱著,芭蕉剛摘下,群聚成一隨機集散的水上市場。

逛夜市,或許正服膺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從不是為了買東西去。沒人像對待百貨公司周年慶一樣地,將折扣情報蒐集好,折價券準備好,信用卡的紅利點數算清楚,如臨大敵似地,甚至是百貨公司的動線圖,哪一個電梯口衝到哪一個櫃位可以截彎取直節省最多的時間。滿額送、滿千送百,一方面是講求快、狠、準的精明俐落,是法家的寧可錯殺,不可輕放;一方面卻是拖泥帶水的癡心,是墨家的兼愛。

逛夜市是道家的無為,是興之所至,是臨時起意的隨波逐流。

一家大小的穿著有點隨意,晚餐之後的散步,短褲拖鞋就出來了,也許還提包垃圾順道去丟,邋遢一點也無所謂,發電機所能供應的,就是昏黃暗淡的燈光,那燈光並不勢利,而是包容得多,再猥瑣的人身在其中,都有些朦朧美。逛夜市帶的閒錢也不多,我成長的年代,主婦還需做點家庭手工來貼補家用,錢總是用在刀口上,也許就準備個一百、兩百,回程順便買半條明早抹果醬吃的吐司。

儘管節制如此,總有一攤令我們流連忘返。那是賣五金的攤子,文件夾大小的紅色塑膠籃內,裝著各種五金百貨,統統一樣十元,全部大概也有四、五十籃的物事,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什麼,隨人各取所需,老闆會發給一個塑膠籃,人人從那眼花撩亂接枝雜生的果樹裡,採擷自己要的,丟入自己的籃內。媽媽丟進菜瓜布,廚房收納小幫手;爸爸丟進計算機老虎鉗;哥哥丟進無敵鐵金剛;妹妹丟進紙娃娃。一樣十元,不用為了成全A而割捨B,不必男尊女卑,孔融讓梨,人人有獎,皆大歡喜。

我相中的總是那些紅紅綠綠的色筆、拍紙簿,因為便宜,所以用不著月考前三名母親才會犒賞你,隨手就可以指個一、兩樣,母親總有些零頭可以允許你帶回一樣。日後很難找到同樣的實體店面,結合了五金行、文具店、雜貨店...,而神奇地大概是那載體,一籃一籃地像盛滿碎五金的廉價珠寶盒,拼貼鋪排在地,每個人下腰屈膝去挑選自己要的。在夜市,時常看見這種蹲踞的身體姿勢,小販蹲踞著等生意上門,人客蹲踞著挑物品。在百貨公司則彷彿美姿美儀,人是直挺挺地,唯有電梯小姐會極不自然地,對人鞠躬九十度。

長大以後,自己一個人還逛夜市。我甚少在夜市吃喝,採買,卻總有逛不厭的物事。於我而言,夜市是最好的人間秀場,不看歹戲拖棚的八點檔連續劇,何妨關掉電視,往夜市去。

夜市裡新舊雜陳,總能看到最具巧思的新發明。近來注意到雨後春筍般冒出的鹽水雞攤子,我所見過最輕簡陽春的設備,用不著傳統笨重的攤車,一個菜籃車,上頭架了一個鋁製臉盆,就可在夜市裡占得一席之地。菜籃車裡的空間,可供擺放各式待用的材料;鹽水雞無需汆燙過火,就直接在上頭的臉盆裡攪拌,呼應現今的樂活風,無火無碳無油煙氣,只要香油、辣椒、蒜頭、香菜等,就可以不升火進行涼拌。臉盆裡的料,除了傳統的雞翅鴨胗,也加入茭白筍、蘆筍、小黃瓜等時蔬野菜,看來清新可喜。

也愛看老攤,滷味總標榜是從前西門町老戲院外的那一家,乾脆取名為「萬國」滷味(雖則戲院早已不再),滾輪推車,上置木頭矮櫃,覆以草綠紗窗,裡頭腸胗腳爪一一分門別類擺好,滷味講究浸滷的老湯汁,彷彿也浸透到那木櫥的紋路裡,油亮油亮的。看電影時,有人吃雞腳搓得塑膠袋嗶剝響,一度是我最痛恨的擾人噪音,但滷味與老戲院,似乎就是特別合拍,如西門町電影街與老天祿。還有紅泥炭爐烤魷魚,老婆婆拿蒲扇搧呀搧,再加上煮玉米、花生、菱角蒸騰的水煙繚繞,豈是熱狗、可樂、爆米花可比擬。

夜市,或許還可見早期生活型態的遺留。儘管逛的人,早已不分本省外省、閩南客家。但閩南人聚集的艋舺,賣粥的多,不是其他夜市常見的廣東粥,而是需再配上漬菜、炸物的白粥、鹹粥。一個在騎樓下賣地瓜稀飯的,等著銀行三點半關門後才開張營業,一路賣進深夜,越清晨,稀飯易消化,是消夜也是早點。儘管只是路邊攤販,卻一點也不馬虎,光是蛋類就有好幾種選擇:水煮蛋、剖半的紅心鹹蛋、松花皮蛋、菜脯炒蛋,還有煎好堆成小丘的荷包蛋...,座位不多,來光顧的通常不是觀光客,常見浪人捧著盛滿熱粥的保麗龍碗,加瓢肉鬆,便蹲踞在路邊稀哩呼嚕喝了起來,如此便能飽肚。後來,騎樓越加壅塞,也許樹大招風,整攤被趕入昏暗後巷,不到黃昏,小燈泡就要事先點上。那後巷本來聚集著一些帶著流浪狗的浪人,平日便住在那裡。地瓜稀飯加入後,浪人和流浪狗都還在,少了尿騷味,熟門熟路的依然找去,從巷口溢滿出來的人流,有跡可循,盛況依舊。

在龍山寺前的艋舺廣場上,有那種無啥明顯招牌,就一個大推車出來,上頭是米粉湯、芋頭粥、鮮魚湯,只賣這三樣,但不知如何能湊在一塊,且看起來都灰灰糊糊地一片,無啥賣相,大匙撈送進保麗龍碗裡,有時還會在碗沿留下幾條漏網之魚,糊溜溜的麵條,就像冷天裡有些遊民臉上還未以衣袖拭去的兩管糊溜溜鼻涕。

也有賣佐以紅燒肉、天婦羅、炸蚵仔各類炸物,加了絞肉熬煮,米粒猶粒粒分明的台式鹹粥。台式鹹粥不做正餐吃,也不常見人結伴來吃,通常就是當地人,在兩餐之間需墊墊肚子,一個人來,點一小碗薄粥,卻頗豪氣地配上三、四樣炸物,擺成一桌看上去就頗澎湃,在畫布裡紅燒肉的豔紅尤有點睛之妙,像是吃巧而不吃飽,再點上一瓶蔘茸藥酒,便有那麼一點江湖味了。

又如油條,在早餐店裡與燒餅、豆漿配套,被視為外省食物。在艋舺則時可見油條花生湯,單飛後佐以花生湯吃,手抓整根油條,一口炸油條,一口濃郁的花生湯,則變身為台味吃法。也可將油條置換成椪餅,店家先用調羹將蓬鬆的椪餅壓碎,以十字切成四等分,繼而淋上花生湯。愛吃鹹的點油條,愛吃甜的點椪餅,不變的主角是花生湯。

在艋舺,也賣那種大骨直接劈裂下來的原汁排骨湯。不是一小缽一小缽,加了鐵蓋在蒸籠裡分煮的金針苦瓜排骨湯,端上來一個湯匙就可舀起一塊排骨。艋舺的原汁排骨湯,則是那種極粗豪的吃法,一整塊大排骨最大的湯碗猶然無法全部盛得住,筷子夾不住,湯匙舀不住,就只能用手對待,人人面前都是一座排骨山,無啥調味,加了蘿蔔下去熬煮,大嘴吃肉,大口喝湯,愛鹹味的就把排骨沾醬油辣椒吃。

艋舺清茶館附近的鵝肉攤,還可見到那種外送至酒家的,有著提把的白鐵大餐盒,用不著塑膠袋餐盒層層裹裹,只是手提著,或者綁在腳踏車後頭,就近送下酒菜去,順道收回前一次的杯盤狼藉。切鵝肉,鵝血米糕,鵝腸鵝胗鵝下水,都是很好配酒的下酒菜。

在艋舺,在常見的蚵仔煎、蚵仔麵線外,還有一種「乾蚵」的吃法,名為「乾蚵」,其實吃起來頗為濕潤,是蚵仔用太白粉勾芡裹粉之後,下鍋稍燙,起鍋瀝乾後,加點蒜頭與薑絲。除了乾蚵,也有蚵仔麵,蚵仔米粉,但當地人通常不這麼吃,點了乾蚵,就不再加點蚵仔麵,而是點一盤豆皮壽司。不知怎麼約定成俗形成的慣例,賣乾蚵的店一定有豆皮壽司,這樣的混搭不知來由,是台式加日式,吃巧加吃飽。

屬於台式的豪氣、隨意與灑脫,也顯現在做生意的性格上,有日經過,每年年終固定自費擺上流水席宴請街友的「刈包吉」,攤車用木板封起,貼出告示:「海邊釣魚,暫時休息兩個月」,離年終尚遠,刈包吉暫時不做生意,度小月去了。

離艋舺不遠的南機場夜市則多外省麵食,許多人為吃餃子而來,這裡的餃子館都會附上大量蒜頭,每張桌子上都有滿筐滿籮的蒜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人人點好餃子之後,便會隨手抓了一把蒜頭,擱在桌面上彷若一座白色小丘,等餃子起鍋的期間,還有一段時間,這時或許去切一盤滷菜,或者開始將那面前的蒜頭一一剝皮除膜,弄得光滑白淨地,等會,便好一口餃子,一粒蒜頭,吃得滿口腥嗆,這豪氣是北方大漢式的,和艋舺的本省江湖味不同。

南機場夜市上樓就是住宅,住商混合,底下的店家通常就住在樓上,樓梯間常堆滿了濕淋淋地,剛洗切好的青菜,擱在後場,正等著前頭的自助餐下鍋。窄仄的樓梯間還有公休未推出的攤車,甚至還有幾桶瓦斯桶囤積備用,公共安全的憂慮暫時擺在後頭,前頭有兵荒馬亂、急如星火的夜市營生得先維持。(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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