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邊城

曾經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時期,每個週末,我繞過圓環,穿過瀰漫著快炒煙火氣味的寧夏夜市,穿過蚵仔煎、肉羹湯、知高腿庫飯的路邊小攤,最後,會接上隱身於靜修女中後面,羊腸般窄窄一條的歸綏街。
從寧夏到歸綏,從光明隱入黑暗,彷彿有種更往邊緣去的荒涼。煙火退散,人聲已寂,位於歸綏街上的「日日春關懷協會」,裡頭的唯一義工,正等著我來交班。交接完成,鐵門拉下,已是午夜時分,我在辦公室看電視,裡頭的小房間裡,有一具沉睡的女體,一整夜她極少醒來,像川端康成《睡美人》中被餵以安眠藥的裸身少女,而我是一個清醒的陪睡者。

清晨微明之際,蓄積了一整夜終於要一次洩洪的膀胱,驚醒了她。輕度中風的前公娼白蘭,掙扎起身,顫巍巍地向我走來,有時候她還沒到目的地便撕開紙褲,撇了稀屎散落一地,成了她行走的線索,我亦步亦趨地收拾善後。上完廁所,幫她擦拭私處,抹上痱子粉,重新包好尿布。忙亂一陣,從蟹殼青到魚肚白,天通體地亮了,輪值時段結束,走出歸綏街,仍無一絲睡意,卻又不能說是完全的清醒,我往往在這樣徹夜未眠過後的早晨,宛如夢遊一般,梭巡於迪化、歸綏、寧夏、酒泉、伊犁、蘭州、甘州、涼州、敦煌,最遠不過玉門街。

這樣帶著邊荒想像的街名,春風不過玉門關,再過去,還有些什麼呢?還有圓山、劍潭、士林、石牌、天母、北投...台北還沒完成一半,然而,這個以大稻埕碼頭為軸心輻散出去,想像中的地理,確實就如當初命名就已埋下的讖言,真正成為邊城而沒落了。

歸綏街的前身也曾熱鬧一時,隨著大稻埕的繁華而起的藝妲間,天字第一號的「江山樓」即棲身此處,樓塌灰飛煙滅,如今也只能在侯孝賢《最好的時光》中的「自由夢」一窺昔日榮景。相較於達官貴人進出的江山樓、春鳳樓,轉入暗巷,在日日春對面的公娼館「文萌樓」,對象是在大橋頭苦力市場集散的零工、粗工。

狹長型的公娼館,一進去首先是前廳,牆上掛著標示有小姐藝名的相片,方便警察臨檢。靠牆擺放一整排的高腳凳,沒有生意的小姐,就坐著蹺腳看電視。少了神明桌,低處角落盤踞著一隻虎爺,神祕、隱蔽如這小屋的營生。揭開紅色門簾,從前廳進去,後頭還別有洞天,計有四間以木板隔間的執業房,裡頭除了比雙人床略窄的木板床外,別無他物。更往深處走,盡頭處有臉盆架、毛巾,以及恆常燒著熱水的瓦斯爐。沒有盥洗處,而是由小姐打了熱水,端進房幫客人清洗。

目睹這一切,是在台北市廢娼之後,這裡已成了可供參觀的性產業遺跡。走到底,從後邊的小門出去,娼館後巷,明明是再平凡不過的尋常民居,清白人家晾曬的被褥衣物,毫不避諱地跨界到這邊來。文靜少言的白蘭,沒生意的時候,少到前廳和其他姊妹往來,而是開了後門,在僻靜的巷間想著心事,她餵養的幾隻野貓有時來探,於腳邊磨蹭,喵喵討魚喫。早上八點開門,中午十二點阿桑做飯,姊妹共進午餐,凌晨兩點收工。只除了每星期三的性病防治所檢查,以及週二、四的午後,大伙不會忘了去簽支六合彩。有時白蘭接了一個客人,還不到中午,賺夠買魚的錢,她就收工不做,曾經那樣的任性,與自由。

附近一帶的生計,往往與娼館息息相關,位於陋巷或者二樓的便宜小旅館多,西藥房多(賣出最多的是淋病藥),婦產科、割包皮的泌尿科多,按摩店、內設卡拉OK的清茶店多,深夜燈火通明的小吃店也多。過了重慶北路,民生西路上的「杏花閣」,或是延平北路的「黑美人」、「五月花」,算是昔日河港紅燈區的丁點遺留。

除了食、色兩項,婚喪嫁娶等生死大事,皆可在此交辦。出生所需,有油飯行(兼賣肉粽、粿製品)、命名館。嫁娶大事,相親可至「波麗路」,嫁妝可至百貨店採辦,婚服至永樂布市量身訂做,喜餅則有百年糕餅老鋪,婚期選定可至擇日館。生病調養,有南北貨中藥行,西藥則有迪化街34號空留廢墟的屈臣氏大藥房,日治時代是進口西藥的大批發商。來到生命之終,三角臉和小瘦ㄚ頭的西樂隊,或者國樂的嗩吶鼓吹,多集中在大橋頭一帶,橋下人力勞動市場沒被挑選走的,露宿於亭仔腳的羅漢腳,也許就拼拼湊湊出一個鑼鼓隊陣頭來。

再找不出任何一個地方若此,彷彿人生的縮影公園,不出幾條街廓,便可將生、老、病、死一網打盡。
一網打盡的還不止於此,各式原料:化工行、儀器行、木材、塑膠、染料、布帛...天工開物,與一般五金行,或者B&Q特力屋不同,一家小店就專賣一物,賣塑膠的他就專攻塑膠,不雜賣木材金屬。

短短一條天水街,有七、八家化工材料行,也不覺其怪。靠近承德路的興城街,還常見一些隱身於民宅間的家庭工廠:軸承工廠,不遠處還有魚丸加工廠,邊城舊區,還容得下此種早期常見的小型製造業,還沒過橋被放逐到新北市的新莊、五股工業區一帶,也還被驅逐渡海至珠江三角洲,或者更往南邊去的東南亞一帶。

此區老行業多,原料行多,小型製造業猶存。

除此之外,老人也多,時常街衢交會處,稍有一處畸零空地,便見三五老人搬了板凳來聊天,有些閒聊之外,還不忘經營小生計,鐵桶裝了紅茶,十元一袋。甫放學,還穿著制服不及脫下的小女孩,提著兩包紅茶回家去。老人煮紅茶賺些零花,小兒呷涼,自然而然的供需,不需透過大盤中盤,便利店層層的物流系統。又例如保安街「慈聖宮」前的一排食攤,不做晚市,下午四、五點即收,光顧的多是老人。攤車前擺放的清一色是長條板凳,頗有古意。一家賣家常菜的小店,綠格子窗櫺上掛著活動菜牌,白底紅字寫上菜名:蝦仁淮山、紅糟鰻魚、蒜苗魚片等等,可因應季節時蔬不同而隨時替換。

廢墟也多。有些民居一樓還做小生意,二樓已全然荒廢,甚或傾頹了,格窗以木板封起,寂寞的女兒牆,再無人憑欄倚望。蕨類野蔓攀爬牆間,長得特別青綠,特別好,甚至比老老實實栽出來的盆栽還好。有時候一棟棄屋的內部,被一棵樹侵入,生根、茁壯,自然的意志穿刺天花板,從二樓的窗口擊碎玻璃伸出枝葉,凶猛的綠意,最是生機勃發。

有些廢墟,還留有這一帶常見,不見底的長樓梯。樓層之間,沒有絲毫迴旋轉圜之處,階階相連到天邊,像座天梯。從梯口望去,對於未知盡頭的著迷,心底有個聲音不斷慫恿著前去。才踏上幾步,便有樓傾之勢,只得作罷。

邊城的邊緣,例如往昔有「洋樓街」之稱的貴德街,越臨近河邊碼頭,往日越繁盛不可方物的,時代的浪潮,越是退卻得厲害。

從台北橋上回望,迪化街臨河一排,年貨大街的背面,往常貨物於岸邊卸下,直接後門進,前門出。如今,翠翠和爺爺不在,河岸不再擺渡貨物,越近河,水氣濕度越增,整排老屋已經壞毀得差不多了,恣意伸展的枝葉,綠巨人掀翻整片屋頂,往晴空猙獰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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